【十八】
靜琬送走程信之,一顆心纔算放下來。到了第二日,因爲吉期近在眼前,所以尹氏夫婦都忙著預備婚禮事宜,家中人多事雜,好幾位表姐妹都來了,在樓上陪著靜琬,一羣人說說笑笑,忽聽福伯從外頭一路嚷進來,手裡揚著報紙說:“大捷!大捷!打了大勝仗了!”
靜琬急急地迎上兩步,果然見到報紙上套紅的大標題:“餘家口大捷”,不及多想,只顧往下看,激戰十餘日,承軍終究不敵穎軍,從東側全線潰敗,靜琬看到“穎軍攻佔餘家口”這幾個字,腦中竟然“嗡”一聲,定了定神纔想,餘家口爲承軍首要之地,餘家口之後就是永新,永新爲承軍南大營駐地,扼承穎鐵路咽,如今竟然失了餘家口,永新只怕危在旦夕。怔怔地站在那裡出神,明香忙接過報紙,又給倒了一盞熱茶。
一位表姐就笑道:“我們靜琬從小就像男孩子一樣,所以巾幗不讓鬚眉,時時關心國事新聞,只怕日後建彰還要對甘拜下風呢。”另一位表妹就說:“報紙有什麼看頭,天天不過講打仗,不過我聽爸爸說,這仗只怕馬上就要打完了。今天報紙上登的頭條,說是俄國對承軍宣戰了。爸爸說,承軍這次是腹背敵,準得一敗塗地。”
只聽“咣噹”一聲,卻是靜琬手中一盞熱茶跌得碎。明香嚇了一跳,連聲問:“小姐燙著了沒有?”靜琬臉雪白,那樣子倒還鎮定:“沒有。”明香連忙收拾了碎瓷片,裡還念:“落地開花,富貴榮華。”靜琬一手按在口,臉上恍惚在笑,喃喃道:“你跟誰學的,這樣囉嗦。”明香將一撇:“還不是吳媽,說家裡辦喜事,吉利話一定要記著。”
幾個表姐妹看的妝奩,一樣樣的首飾頭面都取了出來,拿一樣便讚歎一聲,本來年輕的子聚在一塊兒,就極熱鬧,何況是在看首飾,這個說這個巧,那個誇那個貴重,靜琬額上都是涔涔的冷汗,滿屋子的笑語喧譁,在耳中卻是忽遠忽近,帶了一種嗡嗡的蜂鳴聲。定了定神,因爲辦喜事,這件屋子裡都牽起喜幛與彩花來,四都是很絢麗的,屋子裡堆著錦緞箱籠之類,都是預備明天一早擡過去的嫁妝,梳妝檯上一隻小小的西洋座鐘,鐘下懸著的水晶球旋個不停,一下子轉過來,一下子轉過去,得久了,生了一種眩暈,彷彿整間屋子都天旋地轉一樣。
尹氏夫婦都忙著招呼親友,到了下午三四點鐘,尹太太才出空上樓見兒,一衆同齡的姐妹們都下去聽戲了,靜琬一個人坐在那裡,怔怔地發著呆。尹太太憐地說:“聽吳媽說你中午都沒吃什麼,臉怎麼這樣紅?”靜琬手了臉,那臉頰上滾燙的,像是在發燒一樣,可是心底有更烈的一把火在燒著,的眼底帶著一種迷離的神氣,輕輕了聲:“媽。”
尹太太溫地著的鬢髮,忽然眼中泛起淚來:“媽,我好害怕。”尹太太怔了一下,旋即笑道:“傻孩子,這有什麼好怕的,姑娘長大了,都要嫁人的啊。”靜琬卻像是要哭出來了,咬著下脣,忍著眼淚。尹太太心底不由著了慌,忙道:“好孩子,許家上上下下,你都是很悉的,就像是咱們自己家裡一樣,而且都在這城裡,以後你要回來,也方便得很啊。”
靜琬卻終究忍不住,那眼淚就涌了出來,尹太太見了的樣子,自己也不曉得爲何十分傷起來,手將兒摟懷中。靜琬聲調猶帶嗚咽:“媽媽,對不起。”尹太太拍著的背:“傻話,你有什麼對不起媽媽的,只要你快快活活,媽媽就高興極了。”又道:“你一向懂事,今天可要高高興興的,這是大喜事啊。”靜琬“嗯”了一聲,將臉埋在母親懷中,抱住母親的腰,久久不願鬆開。尹太太想著就這麼一個獨生兒,明天就要嫁到別人家裡去了,心中也是一千一萬個不捨,所以絮絮地叮囑著些爲人新婦的道理,又說了許多話來安兒。
按照禮節,結婚之前,建彰與是不能見面的,所以這天黃昏時分,打了一個電話來。靜琬接到電話,那一種百味陳雜,竟然不知道該對他說些什麼,建彰只當是累了,與說了幾句明天婚禮上的事,最後叮囑說:“那就早些睡吧。”“嗯”了一聲,他正要將電話掛斷,忽然了聲:“建彰……”他問:“怎麼了?”聽筒裡只有電流嘶嘶的聲音,他的呼吸聲平穩漫長,聲說:“沒什麼,不過就想你一聲。”
偶然出這種小兒態,建彰心中倒是一甜,說:“早點休息吧,明天就可以見面了。”靜琬長久緘默著,最後方說:“你也早些休息,再見。”
將電話收了線,站了起來。前面搭了戲臺在唱堂會,約的鑼鼓聲一直響進來。嘁兒鏘嘁兒鏘……的一顆心跳得比那鼓點還要快,一一地檢點手袋中的東西:父母與自己的一張合影相片、兩大卷厚厚的鈔票、一把零錢,還有那隻金懷錶。想了一想,將“玥”拿手絹包了,掖在手袋最底下。
客人們大都在前面聽戲,悄悄地下樓來,因爲
馬上要開席了,下人們忙得飛雀,一時也無人留意到。從後門出了花園,園中寂然無人,只有樹上掛了西洋的小七彩旗,迎風在那裡飄展著,“嘩嘩”一點輕微的招搖之聲,前面的鑼鼓喧天,依稀聽出是《玉蓮盟》,正唱到“我去錦繡解簪環、布荊釵,風雨相依共偕百年。”那一種咬金斷玉的信誓之聲,彷彿一種異樣的安,令並不覺得十分害怕,只是腳步忍不住有些發虛,幸得一路上無人撞見。後門本來沒有上鎖,門房裡的老李坐在藤椅裡,仰頭大張著坐在那裡,原來趁著涼風已經睡著了,老李養的那條大黃犬,見著只懶懶地搖了搖尾,悄悄就走出門。
從巷子口穿出去,就看到好幾部黃包車在那裡等客,隨便坐上一輛,對那車伕道:“去南城,快拉。”那黃包車見的模樣,知道是位富貴人家的小姐,而且又不講價,明明是位大主顧,當下抖擻了神,拉起車來就一陣飛跑,不一會兒就將送到了南城。
知道自己此舉,當真是驚世駭俗,連那位嚴先生見了,也吃了一大驚。並無旁的話說,只簡單道:“我要去永新。”
那位嚴先生極快就鎮定下來,眼中忍不住流出欽佩之,口中卻道:“現在兩軍戰事激烈,通斷絕,小姐不能這樣冒險。”
靜琬固執起來,只將臉一揚:“他既然能來,你必然就有辦法我去。城門馬上就要關了,如果今天走不,可能我這輩子就沒法子走了。”那嚴先生沉道:“小姐乃千金之,前線烽火,並不是旁的事。路上萬一有閃失,我嚴世昌何去見六?”靜琬將腳一跺:“我都不怕,你怕什麼?”嚴世昌考慮半刻,終於下了決心,擡起頭來道:“那麼請小姐在此稍候,容我去安排一二。”
他辦事極是敏捷,去了片刻即返,兩個人乘了汽車出城去,城外有人早早套了一輛大車在那裡接應,天已晚,他們坐了大車顛簸走了數十里地。靜琬一半是張,一半是害怕,夾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歡喜,坐在那黑咕隆咚的大車裡,心中只懷著一種不可抑制的熱切。這一走幾乎走了半夜,從顛簸的小路上轉更窄的一條路,最後轉一個院落,靜琬藉著車頭馬燈依稀的亮,約瞧出像是尋常不過的一戶莊戶人家。
嚴世昌先下了車,再替掀起車帷,低聲說:“小姐,今天就在這裡打尖,明天一早再趕路。”靜琬雖然膽大,可是到了這樣人生地不的地方,還是不住有幾分怯意。心中只在記掛父母,到了這個時候,他們一定急得要發狂了,可是自己義無反顧地出來,只有待日後再去求得他們原諒了。
主人是一對夫婦,笑嘻嘻地迎出來,這裡並沒有電燈,依舊點的煤油燈,靜琬見著主人,才不自微鬆了口氣。昏暗的燈下只瞧見屋子裡收拾得很潔淨,那主婦早早替挑起裡屋的簾子,裡面也是大炕。靜琬路上奔波這半夜,看那炕蓆整潔,也就先坐了下去。嚴世昌說:“明天只怕還要委屈小姐。”他將全盤的計劃一一對講明,“前線雖然在打仗,但這裡離旗風嶺很近,我們已經預備下牲口,明天一早就,從山上抄小路過去,預備路上得要四五天時間,只要到了旗風嶺境,那就是我們可以控制的了。只是這一路,都是翻山越嶺的小路,並沒有多人家,只怕小姐吃住都得很大的委屈。”
靜琬道:“不要,我既然出來,就有著吃苦的準備。”
那嚴世昌與相不過寥寥數面,心中很是擔心,這樣一位滴滴的大小姐,只怕路上很不易照料。等到第二天一早,靜琬換過主婦的一舊服,拿藍布將頭髮全圍了起來,陡然一看,很像是莊戶人家的閨了。到底年輕,雖然滿腹的心事,明知前路坎坷,臨著水缸一照,還是忍不住“哧”地笑出聲來。
嚴世昌也換了一舊布,主人家替他們預備下兩匹大走騾,又自己的一個侄兒,年方十四喚作剩兒,替靜琬牽著牲口。靜琬雖然騎頗佳,可是還從來沒有騎過騾子,站在門口的一方磨盤上猶豫了半晌,終究大著膽子認蹬上鞍,嚴世昌本來也甚爲擔心,見穩穩地側坐在了鞍上,這才鬆了口氣。
那騾子騎得慣了,走得又快又穩。山中八月,稼禾漸,靜琬折了一大片葵葉子遮住日頭,原來的皮鞋換了主婦新納的一雙布鞋,那鞋尖上繡著一雙五彩蝴蝶,日頭下一晃一晃,栩栩如生得如要飛去。側著子坐在騾背上,微微地顛簸,羊腸小道兩旁都是青青的蓬蒿野草,偶爾山彎裡閃出一畦地,風吹過實實的高粱,隔著葵葉子,日烈烈地曬出一青青的香氣。走了許久,才見山彎下稀稀疏疏兩三戶人家,碧藍的一柱炊煙直升到半空中去。那山路繞來繞去,永遠也走不完似的。靜琬起先還擔心父母,不時閃過愧疚之心,到了這時候也只得生生拋開,只想事已至此,多想無宜。惟有一心想著見著慕容灃的那一日,滿心滿意裡都漫出一種歡喜,雖然從來沒有走過這樣崎嶇的山路。
剩兒只顧埋頭走著路,靜琬本來心中有事,想要打岔分神,於是一句句地問他話,幾歲了,家裡有什麼人,念過書沒有,除了村裡去過哪裡……嚴世昌本來擔著老大一顆心,看如今的樣子,心裡一塊大石終於漸漸放下來。靜琬甚到這樣的山嶺中來,見到什麼都覺得稀罕,剩兒起先問一句才答一句,經不住問這個是什麼樹,那個是什麼花,也漸漸地悉起來。
秋涼漸起,風吹過樹梢嘩嘩輕響,草叢中蟲聲如織,這邊在唱,那邊在,唧唧啁啁此起彼伏,剩兒眼明手快,隨手就逮住路旁草上一隻大蟈蟈,拿草葉繫了,遞給靜琬。靜琬滿心歡喜接過去,將草葉系在葵葉上,拿草尖逗那蟈蟈玩,不覺就流出一種孩子氣來,嚴世昌見了,也不住出一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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