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回過頭來，只見杏子樹后轉出一個穿灰布衲袍的老僧，方面大耳，形貌威嚴。

徐長老道：“天臺山知大師到了，三十余年不見，大師仍然這等清健。”

智和尚的名頭在武林中并不響亮，丐幫中后一輩的人都不知他的來歷。但喬峰、六長老等卻均肅立起敬，知他當年曾發大愿心，飄洋過海，遠赴海外蠻荒，采集異種樹皮，治愈浙閩兩廣一帶無數染了瘴毒的百姓。他因此而大病兩場，結果武功全失，但嘉惠百姓，實非淺鮮。各人紛紛走近施禮。

智大師向趙錢孫笑道：“武功不如對方，挨打不還手已甚為難。倘若武功勝過對方，能挨打不還手，更是難上加難。”趙錢孫低頭沉思，若有所悟。

徐長老道：“智大師德澤廣初，無人不敬。但近十余年來早已不問江湖上事務。今日佛駕降，實是丐幫之福。在下激不盡。”

智道：“丐幫徐長老和太行山單判聯名折柬相召，老衲怎敢不來？天臺山與無錫相距不遠，兩位信中又道，此事有關天下蒼生氣運，自當奉召。”

喬峰心道：“原來你也是徐長老和單正邀來的。”又想：“素聞智大師德高重，決不會參與害我的謀，有他老人家到來，實是好事。”

趙錢孫忽道：“雁門關外石谷前的大戰，智和尚也是有份的，你來說吧。”

智聽到“雁門關外石谷前”這八個字，臉上忽地閃過了一片奇異的神，似乎又興，又恐懼，又是慘不忍睹，最后則是一片慈悲和憐憫，嘆道：“殺孽太重，殺孽太重！此事言之有愧。眾位施主，石谷大戰已是三十年前之事，何以今日重提？”

徐長老道：“只因此刻本幫起了重大變故，有一封涉及此事的書信。”說著便將那信遞了過去。

智將信看了一遍，從頭又看一遍，搖頭道：“冤家宜解不宜結，何必舊事重提？依老衲之見，將此信毀去，泯滅痕跡，也就是了。”徐長老道：“本幫副幫主慘死，若不追究，馬副幫主固然沉冤不雪，敝幫更有土崩瓦解之危。”智大師點頭道：“那也說得是，那也說得是。”

他抬起頭來，但見一鉤眉月斜掛天除，冷冷的清瀉在杏樹梢頭。

智向趙錢孫瞧了一眼，說道：“好，老衲從前做錯了的事，也不必瞞，照實說來便是。”趙錢孫道：“咱們是為國為民，不能說是做錯了事。”智搖頭道：“錯便錯了，又何必自欺欺人？”轉向著眾人，說道：“三十年前，中原豪杰接到訊息，說契丹國有大批武士要來襲林寺，想將寺中藏數百年的武功圖譜，一舉奪去。”

眾人輕聲驚噫，均想：“契丹武士的野心當真不小。”林寺武功絕技乃中士武的瑰寶，契丹國和大宋累年相戰，如將林寺的武功笈搶奪了去，一加傳播，軍中人人習練，戰場之上，大宋兵如何再是敵手？

智續道：“這件事當真非同小可，要是契丹此舉功，大宋便有亡國之禍，我黃帝子孫說不定就此滅種，盡數死于遼兵的長矛利刀之下，我們以事在急，不及詳加計議，聽說這些契丹武士要道經雁門，一面派人通知林寺嚴加戒備，各人立即兼程趕去，要在雁門關外迎擊，縱不能盡數將之殲滅，也要令他們的謀難以得逞。”

眾人聽到和契丹打仗，都忍不住熱如沸，又是栗栗危懼，大宋屢世契丹欺凌，打一仗，敗一仗，喪師割地，軍民死于契丹刀槍之下的著實不。

智大師緩緩轉過頭去，凝視著喬峰，說道：“喬幫主，倘若你得知了這項訊息，那便如何？”

喬峰朗聲說道：“智大師，喬某見識淺陋，才德不足以服眾，致令幫中兄弟見疑，說來好生慚愧。但喬某縱然無能，卻也是個有肝膽、有骨氣的男兒漢，于這大節大義份上決不致不明是非。我大宋遼狗欺凌，家國之仇，誰不思報？倘若得知了這項訊息，自當率同本幫弟兄，星夜趕去阻截。”

他這番話說得慷慨激昂，眾人聽了，盡皆容，均想：“男兒漢大丈夫固當如此。”

智點了點頭，道：“如此說來，我們前赴雁門關外伏擊遼人之舉，以喬幫主看來，是不錯的？”

喬峰心下漸漸有氣：“你將我當作什麼人？這般說話，顯是將我瞧得小了。”但神間并不發作，說道：“諸位前輩英風俠烈，喬某敬仰得，恨不早生三十年，得以追隨先賢，共赴義舉手刃胡虜。”

智向他深深瞧了一眼，臉上神氣大是異樣，緩緩說道：“當時大伙兒分數起，趕赴雁門關。我和這位仁兄”，說著向趙錢孫指了指，說道：“都是在第一批。我們這批共是二十一人，帶頭的大哥年紀并不大，比我還小著好幾歲，可是他武功卓絕，在武林中又地位尊崇，因此大伙推他帶頭，一齊奉他的號令行事。這批人中丐幫汪幫主，萬勝刀王維義王老英雄，地絕劍黃山鶴云道長，都是當時武林中第一流的高手。那時老衲尚未出家，混跡于群雄之間，其實萬分配不上，只不過報國殺敵，不敢后人，有一分力，就出一分力罷了。這位仁兄，當時的武功就比老衲高得多，現今更加不必說了。”

趙錢孫道：“不錯，那時你的武功和我已相差很大，至差上這麼一大截。”說著出雙手，豎起手掌比了一比，兩掌間相距尺許。他隨即覺得相距之數尚不止此，于是將兩掌又自外分開，使掌心間相距到尺半模樣。

智續道：“過得雁門關時，已將近黃昏。我們出關行了十余里，一路小心戒備，突然之間，西北角上傳來馬匹奔跑之聲，聽聲音至也有十來騎。帶頭大哥高舉右手，大伙兒便停了下來。各人心中又是歡喜，又是擔優，沒一人說一句話。歡喜的是，消息果然為假，幸好我們毫不耽擱的趕到，終于能及時攔阻。但人人均知來襲的契丹武士定是十分厲害之輩，善者不來，來者不善，既敢向中土武學的泰山北斗林寺挑釁，自然人人是契丹千中挑、萬中選的勇士。大宋和契丹打仗，向來敗多勝，今日之戰能否得勝，實在難說之極。”

“帶頭大哥一揮手，我們二十一人便分別在山道兩旁的大石后面伏了下來。山谷左側是個石嶙峋的深谷，一眼將下去，黑黝黝的深不見底。”

“耳聽得蹄聲越來越近，接著聽得有七八人大聲唱歌，唱的正是遼歌，歌聲曼長，豪壯野，也不知是什麼意思。我握住刀柄，掌心都是汗水，掌在膝頭子上干，不久又已了。帶頭大哥正伏在我旁，他知我沉不住氣，手在我肩頭輕拍兩下，向我笑了一笑，又左掌虛劈一招，作個殺盡胡虜的姿式。我也向他笑了笑，心下便定得多了。”

“遼人當先的馬匹奔到五十余丈之外，我從大石后面將出去，只見這些契丹武士上都披皮裘，有的手中拿著長矛，有的提著彎刀，有的則是彎弓搭箭，更有人肩頭停著巨大兇猛的獵鷹，高歌而來，全沒理會前面有敵人埋伏。片刻之間，我已見到了先頭幾個契丹武士的面貌，個個短發濃髯，神兇悍。眼見他們越馳越近，我一顆心也越跳越厲害，竟似要從里跳將出來一般。”

眾人聽到這里，明知是三十年前之事，卻也不心中怦怦而跳。

智向喬峰道：“喬幫主，此事敗，關連到大宋國運，中土千千萬萬百姓的生死，而我們卻又確無制勝把握。唯一的便宜，只不過是敵在明而我在暗里，你想我們該當如何才是？”

喬峰道：“自來兵不厭詐。這等兩國兵，不能講什麼江湖道義、武林規矩。遼狗殺戮我大宋百姓之時，又何嘗手下容了？依在下之見，當用暗。暗之上，須喂劇毒。”

智手一拍大，說道：“正是。喬幫主之見，恰與我們當時所想一模一樣。帶頭的大哥眼見遼狗馳近，一聲長嘯，眾人的暗便紛紛了出去，鋼鏢、袖箭、飛刀、鐵錐……每一件都是喂了劇毒的。只聽得眾遼狗啊啊呼，一團，一大半都摔下馬來。”

群丐之中，登時有人拍手喝采，歡呼起來。

智續道：“這時我已數得清楚，契丹武士共有一十九騎，我們用暗料理了十二人，余下的已只不過七人。我們一擁而上。刀劍齊施，片刻之間，將這七人盡數殺了，竟沒一個活口逃走。”

丐幫中又有人歡呼。但喬峰、段譽等人卻想：“你說這些契丹武士都是千中挑、萬中選的頭等勇士，怎地如此不濟，片刻間便都給你們殺了？”

只聽智嘆了口氣，說道：“我們一舉而將一十九名契丹武士盡數殲滅，雖是歡喜，可也大起疑心，覺得這些契丹人太也膿包，盡皆不堪一擊，絕非什麼好手。難道聽到的訊息竟然不確？又難道遼人故意安排這敵之計，教我們上當？沒商量得幾句，只聽得馬蹄聲音，西北角又有兩騎馬馳來。”

“這一次我們也不再伏，逕自迎了上去。只見馬上是男二人，男的材魁梧，相貌堂堂，服飾也比適才那一十九名武士華貴得多。那的是個婦，手中抱著一個嬰兒，兩人并轡談笑而來，神態極是親昵，顯是一對年夫妻。這兩名契丹男一見到我們，臉上微現詫異之，但不久便見到那一十九名武士死在地下，那男子立時神十分兇猛，向我們大聲喝問，嘰哩咕嚕的契丹話說了一大串，也不知說些什麼。”

“山西大同府的鐵塔方大雄方三哥舉起一條鑌鐵，喝道：‘兀那遼狗，納下命來’！揮便向那契丹男子打了過去。帶頭大哥心下起疑，喝道：‘方三哥，休得魯莽，別傷他命，抓住他問個清楚。’”

“帶頭大哥這句話尚未說完，那遼人右臂出，已抓住了方大雄手中的鑌鐵，向外一拗，喀的一聲輕響，方大雄右臂關節已斷。那遼人提起鐵，從半空中擊將下來，我們大聲呼喊，眼見已不及上前搶救，當下便有七八人向他發暗。那遼人左手袍袖一拂，一勁風揮出，將七八枚暗盡數掠在一旁。眼見方大雄命無僥，不料他鑌鐵一挑，將方大雄的子挑了起來，連人帶，一起摔在道旁，嘰哩咕嚕的不知又說了些什麼。”

“這人了這一手功夫，我們人人震驚，均覺此人武功之高，實是罕見，顯然先前所傳的訊息非假，只怕以后續來的好手越來越強，我們以眾欺寡，殺得一個是一個，當下六七人一擁而上，向他攻了過去。另外四五人則向那婦攻擊。”

“不料那婦卻全然不會武功，有人一劍便斬斷一條手臂，懷抱著的嬰兒便跌下地來，跟著另一人一刀砍去了半邊腦袋。那遼人武功雖強，但被七八位高手刀劍齊施的纏住了，如何分得出手來相救妻兒？起初他連接數招，只是奪去我們兄弟的兵刃，并不傷人，待見妻子一死，眼睛登時紅了，臉上神可怖之極。那時候我一見到他的目，不由得心驚膽戰，不敢上前。”

趙錢孫道：“那也怪不得你，那也怪不得你！”本來他除了對譚婆講話之外，說話的語調中總是帶著幾分譏嘲和漫不在乎，這兩句話卻深含沉痛和歉仄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