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越劃越近，阿朱忽然低聲道：“阿碧，你瞧，這樣子有點兒不對。”阿碧點頭道：“嗯，怎麼點了這許多燈？”輕笑了兩聲，說道：“阿朱阿姊，你家里在鬧元宵嗎？這般燈燭輝煌的，說不定他們是在給你做生日。”阿朱默不作聲，只是凝湖中的點點燈火。

段譽遠遠去，見一個小洲上間房屋，其中兩座是樓房，每間房子窗中都有燈火映出來，他心道：“阿朱所住之做‘聽香水榭’，想來和阿碧的‘琴韻小筑’差不多。聽香水榭中紅燭高燒，想是因為阿朱姊姊玩熱鬧。”

小船離聽香水榭約莫里許時，阿朱停住了槳，說道：“王姑娘，我家里來了敵人。”王語嫣吃了一驚，道：“什麼？來了敵人？你怎知道？是誰？”阿朱道：“是什麼敵人，那可不知。不過你聞啊，這般酒氣薰天的，定是許多惡客攪出來的。”王語嫣和阿碧用力嗅了幾下，都嗅不出什麼。段譽辨得出的只是香，別的也就與常人無異。

阿朱的鼻子卻特別靈敏，說道：“糟啦，糟啦！他們打翻了我的茉莉花、玫瑰花，啊喲不好，我的寒梅花也給他們糟蹋了……”說到后來，幾乎要哭出聲來。

段譽大是奇怪，問道：“你眼睛這麼好，瞧見了麼？”阿朱哽咽道：“不是的。我聞得到。我花了很多心思，才浸了這些花，這些惡客定是當酒來喝了！”阿碧道：“阿朱姊姊，怎麼辦？咱們避開呢，還是上去手？”阿朱道：“不知敵*是不是很厲害……”段譽道：“不錯，倘若厲害呢，那就避之則吉。如是一些平庸之輩，還是去教訓教訓他們的好，免得阿朱姊姊的珍再損壞。”阿朱心中正沒好氣，聽他這幾句話說了等于沒說，便道：“避強欺弱，這種事誰不會做？你怎知敵人很厲害呢，還是平庸之輩？”段譽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阿朱道：“咱們這就過去瞧個明白，不過大伙兒得先換套衫，扮了漁翁、漁婆兒一般。”手指東首，說道：“那邊所住的打漁人家，都認得我的，咱們借裳去。”段譽拍手笑道：“妙極，妙極！”阿朱木槳一扳，便向東邊劃去，想到喬裝改扮，便即神大振，于家中來了敵人之事也不再如何著惱了。

阿朱先和王語嫣、阿碧到漁家借過衫換了。自己扮個老漁婆，王語嫣和阿碧則扮了中年漁婆，然后再喚段譽過去，將他裝個四十來歲的漁人。阿朱的易容之當真巧妙無比，拿些面泥，在四人臉上這里涂一塊，那邊粘一點，霎時之間，各人的年紀、容貌全都大異了。又借了漁舟、漁網、釣桿、活魚等等，劃了漁舟向聽香水榭駛去。

段譽、王語嫣等相貌雖然變了，聲音舉止卻出破綻，阿朱那喬裝的本事，他們連一都學不上。王語嫣笑道：“阿朱，什麼事都由你出頭應付，我們只好裝啞。”阿朱笑道：“是了，包你不拆穿便是。”

漁舟緩緩駛到水榭背后。段譽只見前后左右都是楊柳，但陣陣暴的轟聲不斷從屋中傳出來。這等嚷吆喝，和周遭巧幽雅的屋宇花木實是大大不稱。

阿朱嘆了一口氣，十分不快。阿碧在耳邊道：“阿朱阿姊，趕走了敵人之后，我來幫你收作。”阿朱了的手示謝。

帶著段譽等三人從屋后走到廚房，見廚師老顧忙得滿頭大汗，正不停口的向鑊中吐唾沫，跟著雙手連，將污泥不住到鑊中。阿朱又好氣、又好笑，道：“老顧，你在干什麼？”老顧嚇了一跳，驚道：“你……你……”阿朱笑道：“我是阿朱姑娘。”老顧大喜，道：“阿朱姑娘，來了好多壞人，著我燒菜做飯，你瞧！”一面說，一面擤了些鼻涕拋在菜中，吃吃的笑了起來。阿朱皺眉道：“你燒這般臟的菜。”老顧忙道：“姑娘吃的菜，我做的時候一雙手洗得干干凈凈。壞人吃的，那是有多臟，便弄多臟。”阿朱道：“下次我見到你做的菜，想起來便惡心。”老顧道：“不同，不同，完全不同。”阿朱雖是慕容公子的使婢，但在聽香水榭卻是主人，另有婢、廚子、船夫、花匠等服侍。

阿朱問道：“有多敵人？”老顧道：“先來的一伙有十個，后來的一伙有二十多個。”阿朱道：“有兩伙麼？是些什麼人？什麼打扮？聽口音是哪里人？”老顧罵道：“他伊啦娘……”罵人的言語一出口，急忙手按住，甚是惶恐，道：“阿朱姑娘，老顧真該死。我……我氣得胡涂了，這兩起壞人，一批是北方蠻子，瞧來都是強盜。另一批是四川人，個個都穿白袍，也不知是啥路道。”阿朱道：“他們來找誰？有沒傷人？”老顧道：“第一批強盜來找老爺，第二批怪人來找公子爺。我們說老爺故世了，公子爺不在，他們不信，前前后后的大搜了一陣。莊上的丫頭都避開了，就是我氣不過，……”本來又要罵人，一句話到得口邊，總算及時回。阿朱等見他左眼烏黑，半邊臉頰高高腫起，想是吃下幾下狠的，無怪他要在菜肴中吐唾沫、擤鼻涕，聊以泄憤。

阿朱沉道：“咱們得親自去瞧瞧，老顧也說不明白。”帶著段譽、王語嫣、朱碧三人從廚房側門出去，經過了一片茉莉花壇，穿過兩扇月門，來到花廳之外。離花廳后的門窗尚有數丈，已聽得廳中一陣陣喧嘩之聲。

阿朱悄悄走近，指甲挑破窗紙，湊眼向里張。但見大廳上燈燭輝煌，可是只照亮了東邊的一面，十個豪大漢正在放懷暢飲，桌上杯盤狼藉，地下椅子東倒西歪，有幾人索坐在桌上，有的手中抓著、豬蹄大嚼。有的揮舞長刀，將盤中一塊塊牛用刀尖挑起了往口里送。

阿朱再往西首去，初時也不在意，但多瞧得片刻，不由得心中發，背上暗生涼意，但見二十余人都穿白袍，肅然而坐，桌上只點了一蠟燭，燭所及不過數尺方圓，照見近那六七人個個臉上一片木然，既無喜容，亦無怒，當真有若僵尸，這些人始終不言不的坐著，若不是有幾人眼珠偶爾轉，真還道個個都是死人。

阿碧湊近去，握住阿朱的手，只覺手掌冷冰冰地，更微微發，當下也挑破窗紙向里張，眼正好和一個蠟黃臉皮之人雙目相對，那人半死不活的向瞪了一眼，阿碧吃了一驚，不“啊”的一聲低呼。

砰砰兩聲，長窗震破，四個人同時躍出，兩個是北方大漢，兩個是川中怪客，齊聲喝問：“是誰？”

阿朱道：“我們捉了幾尾鮮魚，來問老顧要勿要。今朝的蝦兒也是鮮龍活跳的。”說的是蘇州土白，四條大漢原本不懂，但見四人都作漁人打扮，手中提著的魚蝦不住跳，不懂也就懂了。一條大漢從阿朱手里將魚兒搶過去。大聲道：“廚子，廚子，拿去做醒酒湯喝。”另一個大漢去接段譽手中的鮮魚。

那兩個四川人見是賣魚的，不再理會，轉便回廳中。阿碧當他二人經過旁時，聞到一陣濃烈的男人臭，忍不住手掩住鼻子。一個四川客一瞥之間見到袖褪下，出小臂白勝雪，如脂，疑心大起：一個中年魚婆，怎會如此白？”反手一把抓住阿碧，問道：“格老子的，你幾歲？”阿碧吃了一驚，反手甩他手掌：“說道：“你做啥介？手腳的？”說話聲音清脆，這一甩又出手捷，那四川客只覺手臂酸麻，一個踉跪，向外躍了幾步。

這麼一來，底細登時揭穿，廳外的四人同聲喝問，廳中又涌出十余人來，將段譽等團團圍住。一條大漢手去扯段譽的胡子，假須應手而落。另一個漢子要抓阿碧，被阿碧斜反推，躍倒在地。

眾漢子更在聲吵嚷起來：“是細，是細！”“喬裝假扮的賊子！”“快吊起來拷打！”擁著四人走進廳，向東首中坐的老者稟報道：“姚寨主，拿到了喬裝的細。”

那老者材魁梧雄偉，一部花白胡子長至口，喝道：“哪里來的細？裝得鬼鬼崇崇的，想干什麼壞事？”

王語嫣道：“扮作老太婆，一點也不好玩，阿朱，我不裝啦。”說著手在臉上了幾下，泥和面堆的滿臉皺紋登時紛紛跌落，眾漢子見到一個中年漁婆突然變了一個麗絕倫的，無不目瞪口呆，霎時間大廳中雀無聲，坐在西首一眾四川客的目也都在上。

王語嫣道：“你們都將喬裝去了吧。”向阿碧笑道：“都是你不好，泄了機關。”阿朱、阿碧、段譽三人當下各除去了臉上的化裝。眾人看看王語嫣，又看看阿朱、阿碧，想不到世間竟有這般裝玉琢似的姑娘。

隔了好一陣，那魁梧老者才問：“你們是誰？到這里來干什麼？”阿朱笑道：“我是這里主人，竟要旁人問我到這里來干什麼，豈不奇怪？你們是誰？到這里來干什麼？”那老者點頭道：“嗯，你是這里的主人，那好極了。你是慕容家的小姐？慕容博是你爹爹吧？”阿朱微笑道：“我只是個丫頭，怎有福氣做老爺的兒？閣下是誰？到此何事？”那老者聽自稱是個丫頭，意似不信，沉半響，才道：“你去請主人出來，我方能告知來意。”阿朱道：“我們老主人故世了，主人出門去了，閣下有何貴干，就跟我說好啦。閣下的姓名，難道不能示知麼？”那老者道：“嗯，我是云州秦家寨的姚寨主，姚伯當便是。”阿朱道：“久仰，久仰。”姚伯當笑道：“你一個小小姑娘，久仰我什麼？”

王語嫣道：“云州秦家寨，最出名的武功是五虎斷門刀，當年秦公前輩自創這斷門刀六十四招后，后人忘了五招，聽說只有五十九招傳下來。姚寨主，你學會的是幾招？”姚伯當大吃一驚，沖口而出：“我秦家寨五虎斷門刀原有六十四招，你怎麼知道？”王語嫣道：“書上是這般寫的，那多半不錯吧？缺了的五招是‘白虎跳澗’、‘一嘯風生’、‘剪撲自如’、‘雄霸群山’，那第五招嘛，嗯，是‘伏象勝獅’，對不對？”

姚伯當了胡須，本門刀法中有五招最要的招數失傳，他是知道的，但這五招是什麼招數，本門之中卻誰也不知。這時聽侃侃而談，又是吃驚，又是起疑，對這句問話卻答不上來。

西首白袍客中一個三十余歲的漢子怪氣的道：“秦家寨五虎斷門刀了那五招，姚寨主貴人事忙，已記不起啦。這位姑娘，跟慕容博慕容先生如何稱呼？”王語嫣道：“慕容老爺子是我姑丈。閣下尊姓大名？”那漢子冷笑道：“姑娘家學淵源，知姚家寨主的武功家數。在下的來歷，倒要請姑娘猜上一猜。”王語嫣微笑道：“那你得顯一下手才。單憑幾句說話，我可猜不出來。”

那漢子點頭道：“不錯。”左手右手袖，右手左手袖，便似冬日籠手取暖了一般，隨即雙手出，手中已各握了一柄奇形兵刃，左手是柄六七寸長的鐵錐，錐尖卻曲了兩曲，右手則是個八角小錘，錘柄長僅及尺，錘頭還沒常人的拳頭大，兩件兵小巧玲瓏，倒像是孩的玩，用以臨敵，看來全無用。東首的北方大漢見了這兩件古怪兵，當下便有數人笑出聲來。一個大漢笑道：“川娃子的玩竟兒，也拿出來丟人現眼！”西首眾人齊向他怒目而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