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騙去賣了買吃”這種明顯沒話找話的胡說八道, 卻讓月佼驀地繃直了脊背。

兩人此刻正立在院中石階上, 月佼原就比嚴懷朗矮上一頭, 當下站在比他低一個臺階的位置, 這讓揚睫抬眸的樣子落在居高臨下的嚴懷朗眼中時, 就平添了一虛張聲勢的驚慌。

月佼似是吸了一口氣, 可憐道:“為什麼沒有吃就要賣掉我？”

“你這麼機靈, 一定知道我為何會被罰俸。”嚴懷朗繃著臉，做冷酷狀。

今日在考場上月佼可說是“拳打死老師傅”，羅堇南大上算是認同了的歪理, 最終對的份戶籍之事既往不咎；可嚴懷朗明知故犯，替人偽作份戶籍也是不爭的事實，雖說有可原, 但他的份畢竟擺在那兒, 不能不小懲大誡。

罰俸三個月，算是對各方都有個代。

月佼雙手合十, 小心翼翼地賠笑道:“是我連累你了, 我賠給你好不好？求求你不要賣掉我呀。”

嚴懷朗冷眼天, 輕哼一聲:“拿什麼賠？”要完, 又想的腦袋了。

“大不了……大不了我養你呀, ”月佼咬住下想了想，毅然出三手指在他面前晃晃, 商量道，“管你三個月有吃, 好不好？”

如此明顯的隨口胡謅, 竟真敢信？嚴懷朗微微蹙眉，淡聲帶忿地拒絕了的提議:“不好。”

“非賣不可？”月佼嚴肅地皺眉盯著他，打量著他的神。

嚴懷朗下心中惱意，斬釘截鐵道:“對。”

月佼“哦”了一聲，忽然轉，拔就往門口跑。

虧得嚴懷朗眼疾手快，長邁下石階，閃上去一把扣住的腰將人拎住。

為防萬一，還以手臂托了的腰腹，迫得雙腳沾不了地。

“瞎跑什麼？”嚴懷朗穩住心中驟起的惴惴，一時詞窮，只從牙中迸出這四個字來。

他心中暗罵自己真是吃飽了撐的，干嘛要無事生非來那麼一句。同時又有些惱意:這家伙怎麼膽子忽大忽小的？白日里在考場上不是囂張極了嗎？

月佼在他的錮中力蹬著兒，拼命往大門的方向掙扎，口中道:“你想賣掉我，我要去報！”

“逗你玩兒呢，”自作自的嚴懷朗手忙腳地阻止著的掙扎，低聲下氣解釋道，“不是真的，我胡說八道的。”

月佼聞言終于停止了掙扎，扭頭瞪著他。

嚴懷朗嘆氣:“怎麼什麼都信？真不知你那腦子里……”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見月佼忽然變臉。

先前還一副驚恐小羊羔模樣的姑娘驀地粲然展，哈哈笑道:“我也逗你玩兒的，我本就沒信。”

若真有心要跑，哪能這麼輕易就被他抓住？

那得意的笑臉讓嚴懷朗心中長舒一口大氣，繼而又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自己都覺得好笑。“稚。”

月佼這才想起自己還在他懷里，面上立時發燙，忙不迭地蹦下地，站得離他遠一些。

赧然地手撓了撓臉，嘀咕道:“是誰先起的頭呀？我平常本不是這樣的。”

今日好像有些樂過頭了……可就是忍不住想撒歡呀，哈哈哈，又想笑了。

想起今日在考場上與人打仗的那陣勢，嚴懷朗鼻子，從善如流地認下:“我是說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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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書房后，月佼先是乖巧地斟了茶遞到嚴懷朗手中，又順手將燭臺上那幾明燭的長芯分別剪去一小截，這才回到書桌后坐下。

“你方才的意思是，我得搬走了嗎？”月佼捧著茶杯，小心輕啜一口，認真的目始終看著隔桌對座的嚴懷朗。

與人談正經事時，總是規規矩矩直視著別人的眼睛。

嚴懷朗垂眸，盯著杯中熱茶，漫聲應道:“過幾日榜文下來后，你就得去京郊營地武訓，一個月。”

右司的員吏屬武職，新人去營地訓是慣例，訓過程中還會據實際況對人員做最后調整，說白了，若是有人在武訓中扛不下來，那就得卷鋪蓋回家。

月佼眸心乍亮，樂不可支地指著自己的鼻子:“當真……考上了？”

白日里在考場上，羅堇南雖未明說什麼，可月佼當時就約覺得自己該是有戲的，不過，這種憑空來的信心畢竟不夠篤定。

見嚴懷朗抿笑點了點頭，忍不住出小爪子在桌上一頓砰砰敲，毫不遮掩地喜形于。

不知該如何表達此刻心中的起伏。

這種又想笑又想哭的心，對來說太陌生了。

再世為人，終于拋掉上一世的渾噩閑適，走上了曾經想過無數次，卻從不曾當真為之盡力的路。

不管世間是否真有鬼神，此刻是發自心地激。

無論是什麼緣故使有了這一次重新來過的機會，至到目前為止，沒有辜負這來之不易的新生。

沒有被前塵恩怨遮蔽雙眼，一步步活了嶄新的月佼。

活了上一世心心念念，卻從不曾為之拼盡全力的那般模樣。

真喜歡如今的這個自己呀。

察覺眼眶開始發燙，月佼趕忙低下頭，拿手背了鼻子，甕聲甕氣地笑問:“那……紀向真呢？”

要講江湖道義，不能自己順心遂愿就忘了關心朋友。

嚴懷朗喝了一口茶，才不咸不淡道:“你與旁人有些不同，下午太常大人提前將你的文考答卷看過了，衛翀那頭也認定你可以通過；至于其他人是否考中，等榜文出來才能知道。”

可憐的紀向真，就這樣活生生被劃進“其他人”那一邊了。

他的解釋合合理，月佼便沒再多說，點點頭，又問:“去武訓，還得帶上全部家當的嗎？”

“你只需將要的東西收拾一下，找人替你收著，”嚴懷朗見似乎有些淚意，卻又不懂怎麼一會兒笑一會兒哭，嗓音便不自知地和下來，“不然你一個月不在家，東西丟了怎麼辦？”

“你幫我保管嗎？”月佼說著，忽然皺眉“咦”了一聲，“武訓的時候，你不去營地上的？”

“我有旁的事，不能去。”嚴懷朗抿了抿，心中對此也有些耿耿于懷的憾。

“天門”販奴一案已近收尾，可那個神的“半江樓”卻還是沒有頭緒，加之外祖父又托他替陛下尋人，這使他不得不向北邊走這一趟。

他想了想，又叮囑道:“武訓很苦，你……”

“我不怕的，”月佼鄭重地看著他，“絕不給你丟臉。”

一定會好好將所有事學起來，變更加厲害的人，像他一樣可以做許多大事。

嚴懷朗暗暗嘆了一口氣:“我是想告訴你，盡力而為，不必撐，大不了……”我養你。

著面前滿眼懵懂的小姑娘，他只能將話尾那三個字生生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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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后，高侯府。

嚴懷朗一大早被陛下召進宮中，過了午時才回。一進府門，就被人告知說老爺子在書房等他一上午了。

于是他只能放棄了更的打算，一朝服進了府中書房。

這爺孫倆之間素來沒什麼虛禮，嚴懷朗坐下后，便開門見山道:“陛下已經同意由我接手尋人之事……”

“先不說這個，”馮星野擺擺手，端起小茶盞潤潤，“前兩日的事，我老人家已經聽說了。”

“前兩日”的事，自然就是二月初八那日，監察司考場風波。

嚴懷朗聽這語氣有些不對，立刻坐得直直的，嚴陣以待。

馮星野不疾不徐地放下茶盞，先吹了吹自己的胡子，接著便飛快地抓起手邊的銅鎮紙朝他迎面扔去，手敏捷得本不像個六旬長者。

見嚴懷朗閃躲過，馮星野怒氣一拍桌，喝道:“臭小子長本事了啊？為了討好小姑娘，違律之事也敢信手拈來，啊？”

為監察司右司丞，原本是最該捍衛法度威嚴的。

“自你回京這三年多，京中多雙眼睛在盯著你，你不知道嗎？！”馮星野滿眼的恨鐵不鋼，“言史參你的奏本能堆滿半間屋子，你仗著有陛下撐腰，就覺得可以為所為是嗎？”

這三年來，嚴懷朗時有出格之舉，在朝中有不非議。說起來他每一次的初衷都并不壞，可總是在明里暗里及一些條框。

他以往的所作所為皆出自公心，馮星野便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道這孩子有時雖手段激進些，分寸倒是有的。

這回馮星野之所以大發雷霆，是因他私自給人份戶籍作偽竟是為了討好小姑娘，這在他老人家看來就太猖獗了，不能忍。

書房外的兩名侯府侍衛聽得里頭的靜，嚇得趕站個筆直。平日里的侯爺是個子親和的老頑，跟誰都嘻嘻哈哈的，從沒見這麼大氣。

待老人家一通火氣撒得差不多了，嚴懷朗才斟茶認錯。

“青，”馮星野雙臂環，靠在椅背上，矍鑠的目看著奉茶立在側的外孫，沉聲喚了他的字，“你得給我老人家一個解釋。”

同熙一朝如今這鼎盛景，是他們那輩人一刀一劍拼出來的，是他們無數同伴尸山海堆出來的。

昔日的那些榮與壯烈，在如今的小輩們眼中或許只是話本傳記中的傳奇，可卻是他們無數人年時為之拋灑熱的力行。

他不能忍，他親手帶大的孩子將如今的一切視為理所當然，不斷去挑釁、去破壞那些他和他的同伴們用生命爭取和守護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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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懷朗恭恭敬敬將手中茶盞放在外祖父的桌前。

“替那小姑娘造份戶籍是不對，但卻不是為了私心。”

馮星野怒其不爭的心緒漸趨平復，認真的著他，靜靜聽他解釋。

嚴懷朗接著道:“是因為想要這個機會，而又正是如今右司所需要的人。”

馮星野神中仍帶著探究，肩頭卻略微松了些。“有什麼過人之？說來聽聽。”

昨日考場上的事他約略聽說了一些，只知那姑娘打架不輸人，打仗也不輸人，細節并不十分清楚。雖說帝師羅堇南已親口表示這姑娘是可造之材，可他始終疑心帝師只是給嚴懷朗找個臺階下。

嚴懷朗徐徐道，“我早知會有昨日那一出，卻從未教過該怎麼說、怎麼做，甚至沒告訴會發生什麼事，所有一切，都是自己本來的模樣。”

那就是他想給帝師、想給監察司眾人，甚至想讓陛下，想讓京中所有人看到的東西。

“有很強烈的‘求生意志’。”

那個平日里看起來茸茸呼呼的小姑娘，或許自己都不知道，有多寶貴。

當清楚了自己的目標，就會想盡一切辦法去達，心無旁騖，一往無前。

不會輕易放棄的目標，卻也不會貿然將自己向絕路。

剛相濟、避重就輕，凡事以保命為前提。

“例如昨日，一眼就看懂，對古西塵及薛煥要寸步不讓；對當場主事的羅大人卻要之以、曉之以義，如此便能有生機。知道若將和我的當場牽拖在臺面上，事的質就大大不同，所以一直盡力將話頭控制在與我沒太大關聯的范疇。”

“在孤立無援、陷完全不利的境地之時，沒有束手待斃，卻也不會一以貫之；應對之間看似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沒什麼章法，實則所有言行全部基于‘不將自己推向死路’這個前提。”

嚴懷朗著自己的外祖父，目中泛起一些或許只有兩人之間才能共通的痛楚。

“我們太習慣教導年輕人‘舍生取義’。在奴羯做暗線的那些年，我眼睜睜看著無數同伴凜然赴死……其實他們中的大多數，并沒有到毫無生機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