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膽刁民!竟敢在帝師面前言辭無狀, 公然攻訐朝廷, 簡直放肆!”
在眾人各懷心思的沉默中, 肅立在羅堇南右側的尚書侍郎薛煥怒道。
他這突如其來的疾言厲讓月佼有些疑, 先是愣了愣, 再茫然地看向羅堇南。
不過, 面前這位長者睿智矍鑠的目中, 意涵幽深,哪里是能輕易看的?
月佼穩了穩心神,看看羅堇南左側那個面無表的嚴懷朗, 又看看似笑非笑的李君年……算了,在場哪一個都不是吃素的,全都看不出個所以然。
于是索豁出去了, 抬頭對上薛煥的怒目, 平日里總是笑盈盈的那對水眸中出兇的:“既這位大人說我是刁民……那,刁民有什麼是不敢的?我方才說的那些話, 本不放肆, 該氣焰囂張!”
確實是夠囂張的, 只差沒將“我就是刁民, 有本事你咬我”這句話寫在臉上了。
薛煥是個文, 素日里也沒與人在朝堂上打仗,可他從未見過如此沒頭沒腦、混不吝的打法, 當下竟給噎住了。
“要說放肆,大人你才是真的放肆。”見他一時無話, 月佼當即打蛇隨上。
“今日在場主事的是羅大人沒錯吧?此刻是古西塵揭發我份做偽, 我出言自證,也就是說,我倆開口說話,那是羅大人同意的呀!我可沒聽見羅大人同意大人你說話,你無端端開口嚇我做什麼?”
究竟是誰嚇誰啊?!薛煥咬牙,心中恨恨不已。
真不知嚴懷朗是從哪兒挖出這麼個……打仗不按常理出招的小混球!
見他繼續無話可說,月佼得意地挑了眉眼,角的笑意帶著點小險:“若是按江湖規矩來說,在場的老大都沒發話你就胡,那是要挨打的呢。”
李君年倏地轉背了過去,以肩輕抵面無表的嚴懷朗,整個后背都在輕。
薛煥瞪了月佼一眼,急忙轉頭對羅堇南行禮,正要解釋,卻見羅堇南抬手示意他噤聲,于是忙不迭地住了口。
羅堇南著月佼,角淡淡有笑,卻人看不心思:“你方才說,你之所以份作偽,是朝廷的錯?”
“對!”
此時此刻,月佼的腦中只有“我一定要留下來”這個強烈的執念。
有預,只要這場仗沒有打輸,羅堇南一定會讓留下來。
這毫無來由的預催生了一往無前的斗志,像個殺紅眼的小豹子般,什麼章法也沒有,單刨出去的每一爪子都拼勁全力。
月佼不再理會一直怒瞪自己的薛煥,接著羅堇南的話道,“您可以派人去南邊和北邊打聽打聽,江湖人有幾個知道什麼‘份戶籍’的?我若不是略略讀過些書,也不會知道,原來皇帝陛下竟說過‘惟才是取’這樣的話。”
羅堇南略一沉,轉頭對執禮請示的薛煥道:“薛大人有話要說?”
得了羅堇南應許,薛煥這才轉頭對月佼喝道:“《大縉律》問世至今已有四十年,你不知道,你還有理了?”
月佼此刻正站著上風呢,渾都是底氣:“我就是有理呀!你是大大的,平日里不出京,對嗎?”
掃了一眼薛煥的袍,不太懂他究竟是個做什麼的,只能隨口瞎蒙。
不過,還真給蒙了個大差不離。
今日這場面上,有羅堇南、李君年、衛翀、嚴懷朗陣,薛煥一個五品是算不上什麼,可確實也不是小。
再則,尚書侍郎是文職,確實甚出京。
見薛煥默認,月佼理直氣壯地瞪圓了眼睛,口中豆子似的:“找空你該出京去瞧瞧,許多人大字都不識得一個,哪里知道《大縉律》是什麼東西?那麼多人不識字,不是朝廷的過失嗎?”
“一派胡言!”薛煥氣得滿臉漲紅,“朝廷的學難道是擺設?自己不求上進,還敢責怪朝廷不管?”
“不是擺設也跟擺設差不多了,學大門朝哪兒開我們都不知道,上哪里去求上進?”月佼氣哼哼道,“我倒是想上進呢,這不是正被你想法子趕走嗎?”
“本哪里趕你……”薛煥只覺口一氣直沖腦門,簡直要被這胡攪蠻纏的刁民慪得背過氣去。
羅堇南擺擺手,舉重若輕地笑道:“好了好了。”
月佼不確定自己這算不算吵贏了,為以防萬一,又鄭重地朝羅堇南行了個禮,誠懇道:“您是帝師,自然懂得許多道理。您見過羊群嗎?”
羅堇南不聲地頷首,滿頭銀在春日里閃爍著若有所思的。
“領頭的羊一定是羊群里最厲害的,它會帶著大家去找草吃,”月佼認真道,“對天下人來說,朝廷的就該是這領頭的羊。若我們只能靠自己、憑天意去看找不找得到這口草吃,那要這些做什麼?”
見羅堇南凝神聽著,月佼更加無所畏懼了。
“我年紀不大,書讀得也不多,只記得公子發財的書中說過,好不該只知‘為民請命’,還得‘領民請命’。我們什麼都不懂,朝廷也不來個人領著教一教。我不是不想像大家一樣,凡事規規矩矩來,可我家往上數七十二輩,都沒誰知道這事該怎麼辦;那除了瞎胡鬧,我又能怎麼辦呢?”
****
半晌沒上一句的古西塵終于發覺,此前大家都小看了這妖。
見形勢不對,古西塵連忙道:“太常大人,即便偽造份戶籍有可原,但考舞弊卻也是不爭的事實啊!”
羅堇南將目轉向古西塵,不疾不徐道:“說說。”
“據我所知,與嚴大人及皇城司指揮使衛翀將軍皆過從甚,”古西塵扭頭看了月佼一眼,擲地有聲道,“且衛將軍在年前還私自調用皇城司的人,對所居的弦歌巷加強了巡防!”
一口咬出嚴懷朗及衛翀,這把算是掀了底牌,賭個大的了。
這事顯然超出了月佼那顆腦子能承載的范圍,先前還底氣十足、剛并濟的小豹子頓時慌了手腳。
心中如有百爪撓,卻又無計可施,想破頭也說不出半句話來。
羅堇南聞言卻沒再與月佼說什麼,當即命人將擂臺旁的衛翀喚了過來。
始終在看熱鬧的李君年向嚴懷朗投去頗為同的一瞥,卻見他鎮定自若、滿臉冷漠,頓時就恍然大悟地又笑了。
“衛將軍,有人揭發你私自調用皇城司人手替人保駕護航,可有什麼解釋?”羅堇南眸心凜凜。
若單單只是“私自調用皇城司人手”這種事,那就理當給監察司左司立案,經查實后按律對衛翀做出懲即可,本不是羅堇南的職責范圍。
可古西塵所言的這個況,涉及到本次考中的一名考生,作為主考的羅堇南自該過問。
京中眾人皆知,太常卿大人是最見不得有人徇私舞弊的,這事若由太常卿來置,那絕對比“按律置”嚴厲得多。
尚書侍郎薛煥暗暗克制著上揚的角,等衛翀被帝師拿下之后,嚴懷朗也就不了干系了。
衛翀撓撓頭,一臉憨厚無辜地對羅堇南道:“皇城司的巡防安排,都是提前一個月呈文遞祿勛大人親審,得了大人批示后照呈文執行,每個人的巡防日期與線路都是有記檔可查的,這要怎麼私自調用?”
古西塵一聽急了,“衛將軍莫要狡辯,我得了消息后,曾親自去弦歌巷看過,分明就有著皇城司兵甲的人在!”
嚴懷朗淡淡瞥了古西塵一眼,角有一冰沁沁的冷笑。
衛翀坦地對上羅堇南的審視,“那是末將自家的府兵。太常大人一定還記得,前些年開將軍府時,陛下見我窮得咣叮咣叮,沒錢另制府兵兵甲,便準了末將蹭一蹭皇城司的兵甲,以紅巾系頸做區分。”
皇城司的人是以皂巾系頸的。
“那隊人今日還在弦歌巷呢,您立刻派人去瞧,若不是紅巾,我自個兒進天牢蹲好。”
古西塵目瞪口呆,月佼倒是暗暗松了一口氣。
這才想起年前被司沁泓誤會的那一次,司沁泓曾問衛翀“為何調自家府兵過來”,當時衛翀說,“這是嚴小二給別人下的套”。
想來就是為了今日這事了。
羅堇南神稍緩,若有所思地命人即刻去弦歌巷探查。
薛煥見狀,忍不住出言道:“即便這其中有所誤會,可衛將軍獨獨對本次考的某一位生員格外關照,總不會只是路見不平吧?”
“人之托啊,”衛翀不以為意地撇了撇,指著嚴懷朗道,“這事你問他去。”
月佼有些發惱地皺眉頭,瞧瞧瞪了衛翀一眼。
這個衛將軍,怎麼這樣不講義氣呀?明明一直沒人提嚴懷朗半個字,他怎麼禍水東引?太不像話了!
那自以為無人察覺的小眼神落進嚴懷朗眼中,讓他很想將按進懷里使勁的腦袋。
小姑娘那替他擔憂又替他不忿的模樣讓他心花怒放,真是要命。
羅堇南看向嚴懷朗,微蹙眉心:“傻笑什麼?”
“沒笑,”嚴懷朗繃著一臉冷漠,清了清嗓子,有條不紊地應道,“此事確是下以私人份請托衛將軍協助的。”
“所為何事?”羅堇南目銳利。
嚴懷朗回道:“此次下奉命出京,親自初選應考人員,同時也在追蹤‘天門’販奴一案。這姑娘不知朝廷在追蹤此此案,因見不慣‘天門’惡行,就此與對方結下仇怨,倒也救下了不人。下擔心‘天門’對挾怨報復,便請衛將軍協助保護。”
合合理,無懈可擊。
羅堇南點了點頭,向古西塵道:“衛將軍與嚴大人所言,本會命人查證,若查證屬實,你今日的揭發便不能立。”
畢竟是見慣場面的京中子弟,古西塵這一路聽下來,心中已很清楚嚴懷朗早有準備,該補的早已補上,大約是掀不起什麼風浪了。
于是他點頭執禮,明智地選擇了閉。
薛煥卻不死心似的,急聲道:“可嚴大人與這名考生走得近是確有其事,會否有無意間泄考題……”
“考題呈尚書大人審批之前,本便遵照陛下之命未與任何考生接;為以防萬一,兩名前侍衛跟在本旁自今晨才回宮復命,”嚴懷朗冷冷將他后半截話瞪了回去,“還有,此次無論文考武考,考題皆不是出自本,請薛大人慎言。”
薛煥詫異地看向羅堇南。
“出題人是本。”羅堇南一錘定音。
****
夜里,當嚴懷朗敲開月佼的家門時,見臉上紅撲撲,滿頭都是細的汗,不詫異。
“你……做什麼了?”
這才初春,夜里料峭風寒的,上哪兒弄出的這一頭大汗?
月佼側將他讓進院中,樂滋滋抬起袖子胡在臉上了一把。“我高興,練功呢!”
高興到大晚上練功?
嚴懷朗哭笑不得。
月佼雀躍地跟在他旁,邊往里走邊道:“誒,你怎麼不夸我呀?”
若真的有尾,此刻一定翹上天去了。
“夸什麼?”嚴懷朗瞥一眼,忍笑裝傻。
月佼滿面的笑意頓時垮掉,“人家紀向真都夸我今日很威風,又機靈,又油,又兇……”
嚴懷朗心中有想將紀向真吊起來打一頓的沖。
都被那家伙夸完了,他還能夸什麼呀?
見他沉默,月佼撇撇,忽然覺得他沒那麼夠朋友了。
“嚴大人這麼晚來找我,有事嗎?”撇開臉不看他,悶悶不樂。
嚴懷朗見慪氣起來,只能認輸,“好,我夸。”
“這麼勉強?并不稀罕,哼。”月佼語氣頗為不屑,抬眼天,卻忍不住拿晶亮亮的眼角余覷他。
嚴懷朗眉眼帶笑,輕聲道:“我這人含蓄,你過來,我說。”
月佼滿臉不不愿,卻又忍不住小步小步蹭到他面前。
嚴懷朗的目自上而下地著,手輕輕的頭頂,噙笑道:“真厲害。”
月佼氣得板著一張小紅臉,心中憤然決定要和這個人絕三天。
敷衍!毫無誠意!本不會夸人!
“將你要的東西收拾收拾,”嚴懷朗忍不住順手將頭頂得糟糟,“過幾日我來接你。”
此言一出,月佼訝異皺眉,也顧不上氣惱了:“去哪里?做什麼?”
“我被罰俸三個月,要吃不起飯了,”嚴懷朗似真似假道,“打算將你騙去賣了,買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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