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紀向真灰溜溜地被嚴懷朗拎走后，月佼回房略作收拾，又取了些碎銀裝在小錢袋中，忍著腹中疼痛，頂著凜凜寒風，拖著步子朝驛館外走去。

出來時在中庭拱門遇見一名驛館舍人，月佼向他問了路后，便獨自去了鄴城的西市。

在西市上瞎晃了半晌，進了好幾家鋪子，最終卻什麼也沒買。

原想著買些小禮對嚴懷朗表示謝，再順便探探口風，看能不能請他在份戶籍這件事上幫幫忙。

可到了西市后，想起先前紀向真說過的話，頓覺萬分挫敗。

嚴懷朗出高門，貴不可言，自己又功勛赫赫，頗得皇帝陛下賞識，這樣的人……他能缺什麼呀？

月佼悶悶地垂著脖子，漫無目的地在西市上晃來晃去。

往常看話本子時，心中對那些佞之人總是不齒，覺得他們只會狗討好別人，本沒有真材實料。

今日才明白，懂得“討好別人”這件事，其實也算一種了不起的稟賦，怎麼也好過這樣，舉著狗都不知該往哪兒搭。

一路上，月佼思前想后，想起紀向真提到“份戶籍”時的措辭與神，覺得那大約是一件很重要、也很難辦的事。

最終還是決定作罷，不給嚴懷朗添麻煩。

等到了京城再去那里的府問問，或許有正常的法子可以求到一個份戶籍。不是說“天無絕人之路”嗎？心懷僥幸地寬自己。

心下有了定見后，月佼也不再糾結，慢妥妥往回走去。途中看見一家藥鋪，想了想，就順道進去稱些紅糖。

中原的紅糖比紅云谷要致許多，可做藥食兩用，切一顆顆小巧的四方形狀，含在里大小正合適。

就是價錢讓月佼有些心疼，“……算了，只要二兩就夠了。”

之前月佼邊有木蝴蝶打點日常的花銷，對銀錢之事沒太看重，花起錢來隨心隨；可如今凡事只能靠自己，一想著到了京中還不知有多需要花用之，立刻就自覺地儉省起來。

“好咧。”藥鋪伙計笑意熱地應了，并未因從半斤改口到二兩而變臉。

伙計聽說是要帶著趕路的，便心地取了盒子替將那二兩紅糖裝得整整齊齊，還順手送了一小瓶秋梨膏給，這熱又周到的對待總算讓月佼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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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驛館時，日頭已略偏西。

一進中庭，月佼便詫異地發現，紀向真在庭中樹下寫字。

可憐的紀向真顯然是沒答上嚴懷朗的考問，此刻正在罰。

那真是一種文雅中略帶殘忍的罰。

臘梅樹下擺了一張不知從哪里搬出來的桌案，紀向真提筆站在桌案后，扎著馬步似是在抄書。

月佼在小時跟著祖父念書那幾年里，也曾被這樣罰過許多次，但絕沒有這樣慘無人道。

冬月里的鄴城寒風撲人，那桌案所在之，正對驛館中庭的風口。

畢竟紀向真是習武出，又是個十六七歲碳火般年紀的年郎，只是站在風口上扎馬步抄書其實也不算什麼，慘的是他執筆的手腕上還懸著小沙袋，隔老遠都能瞧見他整只胳臂在不停抖。

月佼同地了新朋友一眼后，放輕腳步繞著路上了回廊。

本想悄悄回房去，可才沒走兩步，就聽到紀向真作死哀嚎的聲音——

“嚴大人！嚴大爺！沒你這麼瞎折騰人的！這沙袋說也有一斤重，就文昌星下凡也寫不出個像樣的字來，何況我只是個凡胎！有本事你先寫個字出來讓我瞧瞧！”

那語氣，宛如耗子被上絕路，終于鼓起全勇氣，用生命為代價向貓兒發出了反抗的吱吱聲。

他話音剛落，回廊下不疾不徐踱出一個竹青的昂藏影。

月佼見有熱鬧可看，也不急著回房了，笑著跟在嚴懷朗后，一路朝紀向真走去。

嚴懷朗面無表地回頭看了一眼后多出來的小跟班，也沒說什麼，只是不著痕跡地往風來的方向挪了挪，替將寒風擋去大半。

紀向真見嚴懷朗行到跟前與自己隔桌而立，當即擺出一副“要殺要剮隨便你”的模樣，馬步也不蹲了，站直怒道:“這本就是一件沒有人能做到的事！況且……”

嚴懷朗凜目淡淡掃了他一眼，半句廢話也沒有，徑自取下他腕間的沙袋，沉默地系在自己的左腕上；又拿走了他手中那支狼毫，略蘸了些墨，揭開面上那張一塌糊涂的紙扔開后，便低頭揮毫。

他是左撇子呢。

月佼像是發現什麼了不得的，噙著小小的笑意自嚴懷朗后探出頭去，卻在看清桌案上的神跡時，與紀向真一樣目瞪口呆。

如行云流水般的運筆，在潔白的紙張上落下鐵畫銀鉤似的筆跡，字字蒼勁而不失俊逸。

待嚴懷朗停筆，紀向真抿了抿，老老實實雙手將那支狼毫接過來，腳下又扎回馬步的模樣，“天黑之前我一定寫到字跡清晰，若是做不到我就不吃飯了。”

嚴懷朗隨口漫應了一聲，解下腕間的沙袋遞回紀向真手中。

“嚴大人，”月佼回神，清了清嗓子，見嚴懷朗回過頭來著自己，才小聲請求，“可不可以把這個，送給我？”

水汪汪的眼中撲閃著璀璨到近乎奪目的亮，將嚴懷朗悒悒了好半晌的心照了個通。

于是他順手將那張紙拿過來遞給。

月佼著紙上漂亮極了的字，歆羨又敬佩地在心中默念了一遍——

【青云兮白霓裳，舉長矢兮天狼。】

字字如擊玉敲金之音落在月佼心頭，鏘然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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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佼活了兩世，也沒見過誰能寫出那樣漂亮的字，還是腕上綁了沙袋寫出來的，實在是厲害到不知該怎麼夸才好。

亦步亦趨地跟在嚴懷朗后，一路好奇地盯著他垂于側的左手出神，渾不知自己過分專注的目已灼熱到讓前頭那人紅了耳。

字好看，手也好看……

月佼魔怔了似的，悄悄探出小爪子就想去一那指節修長的大手。

行在前頭的嚴懷朗卻像背后長了眼睛似的，倏然止步，回提醒道:“再跟下去，可就跟進我房里了。”

月佼趕忙若無其事地收回那只揩油未遂的小爪子，抱右手臂彎中那張卷筒狀的紙張，手中還拎著那盒子紅糖。

定了定神，笑意狗而不自知地關心道:“嚴大人，你是不是覺得冷呀？”

嚴懷朗被這問題鬧得一頭霧水，可著那分明有所圖的討好模樣，滿心里止不住發，一時不知該氣還是該笑。

片刻后，他才徐徐啟口回道:“不冷。”

“可你耳朵都被凍紅了。”

嚴懷朗心中微惱，暗暗咬了牙，沒法向這個始作俑者解釋那是被的眼神給鬧的。

“你今日看起來似乎不太高興，”月佼見他板著臉抿不說話，便小心翼翼地攤開左手，舉高些遞到他眼前，“吶，這個送給你。”

瑩白的掌心里躺著一個還沒有掌大的小瓷瓶。

見他疑地盯著自己掌心的小瓷瓶，卻遲遲沒有接過去的意思，月佼忙道:“不是毒.藥，是秋梨膏。”

藥鋪伙計白送的——這句沒好意思說。

以為嚴懷朗這樣的人，所煩惱的必定是家國大事，幫不上什麼忙，便想哄他開心。不過也沒別的東西可以送他，眼下只有這瓶秋梨膏可以割了。

不過當將東西遞出去后，自己也覺得這禮寒磣且冒昧，于是訕訕地就要回手:“算了，等……”

見要收回手去，嚴懷朗眼疾手快地自掌心取走那個小瓶子。

小瓷瓶被在手里了一路，此刻瓶上還帶著的余溫。那溫熱被嚴懷朗收進掌中，立時有一陣若有似無的熱燙直抵他心間。

“不給變一朵花嗎？”嚴懷朗垂眸，嗓音無波無瀾，卻著一委屈的控訴。

月佼懵了一下，旋即反應過來他先前大約是看到自己哄紀向真玩兒的那一幕了。

其實那不過就是一種類似障眼法的小伎倆，哪是當真憑空變得出來的。

“他、他說個朋友，我逗他玩兒呢……”月佼有些語無倫次，環顧四下。

很不幸，這里沒有花，任手法再妙也無計可施。

嚴懷朗淡淡哼了一聲:“哦，他是朋友，所以他有花。我是仇敵，所以沒花。”

這明顯抱怨的兌讓月佼又窘又急，愈發不知所措起來。

并不是個不識好歹的人，嚴懷朗對一直很友善，在心中自然也當他是朋友的。

見急到小臉微紅，嚴懷朗心中不忍，便認命輕嘆:“算了。”

沒花就沒花吧，好歹有一瓶秋梨膏，雖然莫名其妙，也聊勝于無了。

見他似有失落，月佼急中生智:“等等，等等。”

嚴懷朗挑眉著，滿眼期待。

月佼豁出去似的憋著紅臉，倏地將左手到他眼前，一個清脆的響指后，纖細秀潤的指尖憑空出現了——

一顆紅糖。

“只、只有這個了。”月佼咬著，愧不已地低下了頭，不敢直視他的目。

心中有些擔憂，若他將來知道了這紅糖正確的用途，會不會和絕？

嚴懷朗愣了半晌，哭笑不得地拿走那顆紅糖，勉強接了這安，“多謝。”

語畢，滿臉無奈又心滿意足地放進口中。

唔，微微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