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頰赭紅的嚴懷朗連忙松開了扣著下頜的手,眼睜睜看著像只到驚嚇的小松鼠似的,飛快地回去躲到帳子后頭。
月佼又又窘又難,索扯了被子將自己整個蒙了起來。
半晌沒聽到嚴懷朗離開的靜,月佼猜想他還愣在床前,于是也尷尬到不敢彈,只能靜靜蒙在被中蜷著,抱懷中的暖壺不知所措。
其實今日發生了些事,腦中哄哄的,千萬縷、錯蕪雜,一時扯不出個頭緒,直將小小一顆頭顱攪得幾炸裂;再加上子不舒爽,真可謂是心俱疲。
可此刻臉上發燙,心跳得砰砰砰。
今日真是七八糟的一天,所有事都七八糟,略煩人呀。
一室寂寂,無聲的沉默讓那份尷尬顯得……更加尷尬。
好半晌過后,才聽嚴懷朗清了清嗓子,不甚自在地開了口,“和你一起的那個姑娘,……是照顧你的人吧?”
月佼在被中蒙了這半晌,覺得呼吸愈發不暢,只得訕訕探出憋紅的小臉,覷了一眼合的床帳。
男子姿儀拔的上半被燭映在床帳上,像了個門神似的。
月佼裹在被子里蠕幾下,慢吞吞扭過朝外側躺著,靜靜著床帳上那個門神般的半剪影,片刻后才小聲回道:“阿木是我的伙伴。想家,我就讓回谷里過冬了。”
“原本在暗保護你的那些人,也回去了嗎?”
雖隔著床帳瞧不見他的神,可月佼總覺得,他說這話時,應當是皺著眉頭的。
“嗯”了一聲,嗓音輕輕的:“大家都想回去和家人一起過冬,我將他們都放回去了。”
冬季向來是紅云谷闔家團圓的時節,就像中原人過年那樣,在外做事的人大都歸心似箭。
“你……”嚴懷朗的聲音頓了頓,像是忍下了什麼話,“要不要洗了臉再睡?”
明明他也沒說什麼,可月佼心中就是驀地一暖,眼眶發燙。
他這是見難,又得知能照顧的人都走了,想幫,卻不知該做什麼吧?
此刻有些慶幸,自己這一世自谷中走出來了;沒再如上一世那般,始終只是呆坐在木蓮小院,看著話本子遙想谷外的天地。
這盛世,雖仍有照不到的暗角落,可是,紅塵溫,前路可期。
用力眨去眼前薄薄的水霧,心里仿佛有個齜牙咧怪笑著的小孩兒,一徑在心尖上蹦來蹦去地囂著:要作妖!要作妖!偏要作妖!
“我……疼,不了。你走吧,我,我就這麼睡,也沒什麼的。”
帳子上的剪影似是僵了一僵。
片刻后,帳子上的剪影,不見了。
月佼腦中“嗡”了一聲,旋即有些失地扁了扁,徐徐閉目。
腹部的疼痛與淡淡的失一同涌向四肢百骸,眼耳口鼻仿佛在頃刻間消極怠工了;耳畔再聽不到任何聲音,鼻尖也嗅不出任何氣息,眼前一團漆黑混沌。
心尖上那個怪模怪樣的小孩兒也不蹦了,可憐蹲一團,泫然泣地嘀咕道:作妖沒人搭理,好尷尬。
****
飛沙鎮雖是邊陲小城,可這家客棧算是飛沙鎮上最好的,加之月佼住的又是天字房,因此房中該有的都有。
嚴懷朗放輕腳步行到外間,借著室出的燭火微找到角落里的小爐。
爐中用的是三、四個時辰都不會熄滅的上好石炭,此刻爐上銅壺中的水正懶洋洋地微滾著。
堂堂尚書省監察司右司丞,年紀輕輕但功勛累累的嚴大人,同熙帝下無數言進諫、著力栽培的未來肱骨重臣,在邊陲小鎮的客棧里,滿眼無奈卻又心甘愿地——
為一個姑娘打洗臉水。
嚴懷朗抿了抿,指尖稍稍探進銅盆,試了試水溫,又自另個角落里的雕花水缸中舀了半瓢清水,慢條斯理地添進銅盆中。
從頭到尾作輕,連水聲都盡量控制得極為細微。
待他打好水回到室的榻前,床帳半點靜也無,只約瞧見有個長條形胖團子窩在榻上紋不。
嚴懷朗將那銅盆擱在榻前的地面上,又去桌邊拎了雕花圓凳過來放在靠近床頭的位置,掀了袍的下擺端正落座,這才抬手敲了敲床柱。
“挪個腦袋出來的力氣總有吧?”
嗓音中那過分溫的笑意將他自己都嚇了一跳,于是他尷尬地咳嗽了一聲,換上淡淡冷漠的嚴肅臉,又敲敲床柱,“別裝睡,氣息都還著呢。”
一聽就知是難到無法眠的那種。
帳子那個長條團形胖團子仍是一不。
嚴懷朗蹙眉,心中非常疑。從之前他的手下遞來的呈文,以及他親自追蹤一個多月的所見所聞,他很確定,這姑娘骨子里并不氣。
別的不說,單就昨日被毒公子一腳踹下擂臺時,他瞧得很清楚,當時是被踢中了腰間的,雖躲得還算快,但毒公子那一擊可是全力以赴,半點沒留。
可昨夜他來時,面上并不顯半點苦楚,分明是個能忍能扛的。
姑娘家在……這種日子里,竟比挨揍還難的嗎?
這個問題顯然超出了嚴懷朗學識的范疇。
他自承教在自家祖父庭下,十四歲起被派到鄰國做暗線近五年,差事了結后因功勛卓著獲陛下賞識,升任至尚書省監察司,這才回到自家在京城的府邸居住。
他家中倒是還有一個年僅十三歲的親妹妹,可他不是在家中長大的,回京這三年里又時常出外辦差,因此與父母都不算親近,更別提兄弟姐妹,自然也沒見過自家妹妹在這樣的日子里是個什麼境況。
一籌莫展的嚴懷朗撓了撓頭,隔著帳子輕瞪那影綽的胖團子一眼:“你若再不出來,我可要帳子了啊。”
話音剛落,那胖團子應聲而,未幾,帳子底下拱出半張迷茫的小臉。
漉漉的眸子茫然的覷著他,聲氣地遲疑道:“你……沒走呀?”
被那目看得心中直發燙,嚴懷朗撇開臉,索將近前這半片帳子起來掛好,又傾自盆撈了巾子擰好。
熱的巾子往臉上招呼過去的同時,嚴懷朗淺聲應道:“畢竟你救過我,總不能丟下你不管。”
看那難的模樣,邊照顧的人又走了,此時若有人來襲,只怕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
“你輕、輕些,疼……”
隔著巾子傳來模糊吃痛的.,鬧得嚴懷朗周一個激靈,紅著耳咬牙道:“閉!”
手中的力道卻應聲放許多。
折騰半晌后,終于洗凈面上那冶艷的妝容,出一張神懨懨的素凈小臉,半點妖的氣焰也沒了。
正當嚴懷朗彎腰準備將水盆端出去時,裹得的被中遞出一個暖壺……
“涼、涼了。”
嚴懷朗認命地接過那暖壺,忍不住口道:“這天氣就用上暖壺了?”若再過幾日了深冬,只怕得抱著爐子睡。
月佼雙頰倏地緋紅,著頭皮小聲解釋:“放在肚子上,就、就疼一些。”
嚴懷朗忍住滿心尷尬替換好暖壺里的水,又倒了熱水來給喝了些,這才又開口道,“你睡吧,我到窗邊那椅子上待著,若要人幫忙做什麼,你再喚我就是。”
因著泉林山莊的“鑒藥大會”,這幾日是飛沙鎮一年中最魚龍混雜的時候。
照先前的說法,此刻飛沙鎮上大約就只剩一個紅云谷的人了。昨日在泉林山莊得罪了人,加上之前與天門的梁子又結得死死的,此刻又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樣,嚴懷朗實在不忍心放獨自在此。
連陛下都沒過嚴大人親自值夜的待遇,此事若被監察司的同僚們知道了,鐵定會驚掉一地下。
****
“嚴大人。”
一室黑暗中,床榻傳來輕喚。
在窗畔花幾旁托腮打盹兒的嚴懷朗漫應一聲,正準備起過去,就聽那頭又傳來一句,“我睡不著,同你說說話行嗎?”
嚴懷朗放下心來,托腮閉目,角微揚:“方才不是說困了?”
“你在,我睡不著的,”月佼頓了頓,忙又補充道,“我不是那個意思,很、很謝你的,只是房中多了一個人,我不習慣。”
“嗯。你想說什麼?”
似乎聽出他并沒有計較的意思,月佼心下稍安,想了想,才怔怔問道,“京城,有學,對吧?”
“嗯。”
月佼又問,“是不是將學的書都讀完,就能考了?”
“不是所有人考都能中,”嚴懷朗徐徐睜開眼,若有所地再度向床榻的方向,口中不聲道,“但讀書總是好的,若是考不中,也能做些別的事。”
“江湖人……可以進學嗎?”
聽出嗓音中似有心事,嚴懷朗放了聲氣,溫聲應道:“京城的學難進些,不過,京中有許多私學,還有各世家的家塾,稍有些門路就能進。”
月佼“哦”了一聲,小心翼翼地求證:“在私學讀了書,也能考嗎?”
“能的。每年開春都有文武科考。若是有人來不及讀太多書,武功卻還不錯的話,可以應武考,考過了能做武。”
“噫?還可以這樣的嗎?”月佼似乎有些驚喜。
嚴懷朗點點頭,后知后覺地想起又瞧不見,于是開口道:“你想考?”
他幾乎已經可以肯定,這小松鼠今日出城后,定然是遇到什麼事了。
“我想……試試。”
“不回紅云谷了?”嚴懷朗疑挑眉。
“不能回去了。”
“為什麼?”
一縷微弱的月過閉的窗扉灑進來,房中靜得,似乎掉針都能聽見。
在這樣的靜謐中,虛無力的嗓音似乎帶著然輕笑,不疾不徐地吐出三個字——
“會死的。”
重活一世的月佼,在今日,終于約明白了,前一世那飛來橫禍所為何事。
紅云谷,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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