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云谷”地大縉東南邊境，依山傍水、峰谷錯、地勢奇詭，谷口有瘴氣林，可謂易守難攻。

谷中盛產各種珍奇花、藥、毒，這使紅云谷的人生來便擅使毒解毒。

谷中之人數百年來近乎與世隔絕地在此安居樂業，并不出谷惹事，家便對他們放任自流，天長日久下來，此地在外人看來就愈發神。

早先的幾百年里，谷中僅有一群世代生長于此的原住山民，靠山靠水自給自足。

三十多年前，有一群中原遷徙來的流民，竟奇跡般地闖過了瘴氣林進到谷中，谷主請時任神詢過“紅云天神”，得知是天神旨意，便在這群人歃盟誓、同意供奉“紅云天神”之后，允他們也在谷中居住。

隨著這群人逐漸與原著山民通婚、融合，谷中人丁日漸興旺，若再只靠山靠水維持眾人生計，顯然就捉襟見肘了。

十幾年前，在谷主的指揮下，紅云谷逐漸與谷外一些江湖門派——主要是被中原武林稱為邪魔歪道的那一撥——有了生意往來。其實無非也就是賣些藥材、毒/藥與山間珍禽異卉；或收了銀錢替中奇毒無解的江湖人士解解毒之類，總之又讓谷中人的日子重新好過起來。

不過，如此一來，谷中便不得要派一些人在江湖上走，自然也就落下些添油加醋的名聲。

紅云谷武功路數與中原截然不同，加之又擅使毒、著大膽、行事亦正亦邪，自然而然被歸為“魔教”一邊。

“喂，你其實是假冒的吧？”經過五天的調養，紀向真那一的皮外傷已有顯著好轉，臉上的青紫淤痕雖未褪盡，但總算是消腫了。

靠窗的花幾旁，月佼正端坐在椅子上托腮出神，聞言詫異地抬眸向趴在竹榻上的紀向真。“什麼假冒的？”

此時已夜，又換回了以往那種看上去溫暖卻臃腫的衫，面上濃艷的妝也洗去，恢復到最讓自在的模樣了。

“哼，我雖初出江湖，卻也聽人提過，‘紅云谷’的妖‘第五念’，”紀向真將下杵在疊的雙臂上，“可我明明聽到那個魔教教主喚你‘月佼’。”

“那不是‘教主’，是‘谷主’，”月佼嚴謹地糾正了他在稱呼上的錯誤后，收回目不再看他，只拿起手邊的細竹篾撥了撥眼前的小油燈，“第五念是我娘，在去年冬日里飛升了。”

紀向真轉頭看著，目瞪口呆:“‘妖’也世襲啊？”

“嗯，”月佼被他這說法逗笑，“我是第七十三代。”

“可是你真的不像個妖，”紀向真訕訕將臉扭了回去，卻又忍不住好奇，“你娘……是怎麼飛升的？像高僧圓寂那樣坐化嗎？”

他顯然也是個不信鬼神的。

月佼平靜地回他:“在谷中西面的山上，墜山澗飛升的。”

“什麼玩意兒？！”紀向真猛地一個翻坐了起來，牽了背部尚未痊愈的諸多傷口，疼得齜牙咧。

他嘶嘶咬牙半晌，許是等那陣遽痛過去了，才將一對眼睛瞪得跟銅鈴似的:“你們管那樣就飛升？！明明是‘失足跌落山澗、意外故’才對吧？”

“這……”月佼被他這話噎住，片刻后才強辯道，“這神的‘跌落’，當然、當然不是普通的跌落。”

明白紀向真說的是大實話，可谷中眾人都說那是“飛升”，自然也就跟著大家這樣說。

不過，紀向真這麼一提，倒忽然茅塞頓開。

為何前世自己死后，除了木蝴蝶之外，從來沒有人來墳前祭拜過自己？

因為在其他人眼中，神的“被毒殺”，當然也不是普通的“被毒殺”，是飛升嘛。

而木蝴蝶之所以會祭拜“飛升”的神月佼，是因為自十四歲起就跟在月佼旁，兩人朝夕相六年，對木蝴蝶來說，小兩歲的月佼，除了是神之外，還是一個活生生的伙伴。

唔，等等，除了木蝴蝶之外，似乎還有一個人……

月佼正皺著眉頭搜腸刮肚地回想著，卻又被紀向真的聲音打斷了。

“誒誒誒，你怎麼聊著聊著就開始發呆？太失禮了吧？”

“對不住，一時走神了。”月佼歉意誠懇地朝他笑了笑。

對于這來自魔教妖的誠懇致歉，紀向真忽然有些愧。

無論如何，救了自己，還每天派木蝴蝶過來送飯送藥。可五天過去了，他一個謝字都沒有，反倒滿口妖妖的。

而他口中這個“妖”，卻會為談話間偶然走神這樣的小事向自己誠懇致歉……真不知誰才更像個淑人君子。

“也、也沒什麼的，”略呆滯了一會兒，紀向真才訥訥道，“那個，你，為什麼要救我？”

這個問題月佼很難解釋，只能含糊其辭地笑答，“我掐指一算，若我不救你的話，你就會很慘，所以……”

“你個祖傳神，凈會忽悠人！就這還用掐指一算？你見到我時，我就已經慘不忍睹了。”紀向真似乎聽出不太想正面回答這個問題，便以抱怨終結了這個話題，省得費勁去想怎麼編說辭。

對他這番諒的小心思，于人世故上并不通的月佼全未察覺，只是低頭又撥了撥眼前的油燈。

紀向真小心翼翼地問道，“你說能將我被廢的武功恢復，是真的嗎？”

“嗯，”月佼點點頭，“你的武功并不是真的被廢，只是中毒而已，解毒之后自然就恢復了。不過，解藥還需要一些時間，急不來的。”

“若真是解毒后我的武功就能恢復，也不必勞煩你親自送我出去，我自己走也行。”紀向真這話是誠心誠意的。

月佼淡淡笑了笑:“紅云谷是個不好進也不好出的地方，莫說你只是個不清利害的外人，便是谷中的人，若無令牌及谷主應允，輕易也是出不去的。”

聽得出紀向真對他自己的武功很是自信，不過若他當真有那麼厲害，前世大約也不會被玄明又綁了回來。

見紀向真還想說什麼，月佼抬手制止道，“送你只是順便，我從未踏出過紅云谷半步，也想出去看看真正的江湖是什麼樣。你放心，若你我今后不幸在江湖上重逢，我會當做不認識你，不會壞你名聲的。”

好歹也看過許多話本子，明白聲譽對正派俠來說很重要。若被人知道紀向真曾落魔教手中淪為奴隸，又被一個魔教妖放了，那他的名聲勢必蒙塵。

只是想還前世的那筆債，并不想害他聲名掃地。

“誰在跟你計較這個，”紀向真嘀咕了一句，又問，“對了，為什麼你每晚都要跑到這里來呆坐半個時辰？”

這個問題在他心里憋了五天了。

“因為得有個由頭，方便到時候正大明地帶你出去，”月佼滿臉嚴肅地解釋，“所以我每日來竹屋與你單獨待上半個時辰，好讓旁人知道我對你這個‘男寵’不釋手。”

在月佼前世的記憶里，距此時約莫三個月之后，那個扮男裝的奴隸份暴，谷主得知是天門派來的細作后大為震怒，命拿了月佼出谷令牌的右護法去天門討個說法。

所以早已想好，今世令牌還在手中，屆時想法子說服谷主，由來接下這個差事，再順手帶走紀向真這個“不釋手”的男寵，一切順理章，沒人會覺得奇怪。

“男寵？！”紀向真不知的打算，一聽“男寵”這個詞，牙都快咬碎了。

“這樣我帶你走時，旁人才不會起疑……你放心，沒要真收你做男寵，也壞不了你在江湖上的名聲，反正這谷中只有我和木蝴蝶知道你的份。”

這樣一說，紀向真覺得自己又小人之心了，于是慚愧致歉，又關切地詢問，“那，若之后你們那谷主問起我的去向，你……會有麻煩嗎？”

月佼估著時辰也差不多了，便站起來，“無妨的，回頭我就告訴谷主，你被我/至死、半路拋尸，這就行了。”同時還能顯得心狠手辣。

一舉兩得，簡直是個機靈到不行的主意。

“我說，”紀向真一臉的生無可，“你莫不是以為，你每日在這屋子里同我單獨待上半個時辰，旁人就會相信你在/我？”

月佼皺眉沉思片刻，虛心求教:“有什麼問題嗎？”

“這位姑娘，你以為/這件事，是悄無聲息的嗎？”紀向真抬手按住額頭，順便掩飾自己面上尷尬的赧然。

他堂堂一個正派俠，貿然與一個陌生的姑娘談這種話題，略恥啊。

經他提點，月佼頓時也反應過來了……話本子上寫到男“執手、吹燈、上榻”時，多也會有幾句“嗯嗯啊啊”的……

“悄無聲息怎麼了？”知道自己犯了蠢，著頭皮強行圓場，“神、神的/，那能是普通的/嗎？”

紀向真無言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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尷尬的月佼疾步出了小竹屋。

等在門外的木蝴蝶迎了上來，嗓音刻意放大了些，“姑娘今日可還盡興？”

在后不遠，有兩名小婢垂首躬立，卻顯然在笑。

月佼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地答:“還行，就是他背上有傷，手……不是太好。”

心虛的紅了臉，“若將來留下疤痕，那就更糟糕了……阿木，你陪我去前頭谷口采些藥回來吧。”

“你們倆先回去歇著吧，”木蝴蝶遠遠對那兩名小婢吩咐道，“我同姑娘去谷口那頭采些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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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向真上的毒是天門的人下的，但那毒是紅云谷賣給天門的，月佼自然能解。

只是解藥中必不可的一味藥材，只產在紅云谷谷口的瘴氣林中。

林中有許多暗沼，谷主又命人布了重重機關，既防外人闖，又防谷中人擅出。

當然，若只是暗沼與機關倒還不可怕，最可怕的是那林中的瘴氣無不在，既厚又毒；白日里隨著日照的方位、溫度變化，那毒還會千變萬化，時常殺人于無形。

因此，若無谷主事先給的解藥，谷中人也是很難活著穿過那林子出谷的。

紀向真在竹屋養傷五日，月佼才出來尋這味解藥，便是因為這五日里都在想辦法問谷主要解藥。今日谷主聽說了十分迷這個新收的男寵，想進瘴氣林中采藥替他祛疤，才給了半顆解藥——

半顆，只夠支撐到采完藥返回，想出林子那是不可能的。

“阿木，你留在這里等我，我采了藥就出來。”

木蝴蝶將小藥簍與藥鐮遞給，張地叮囑:“姑娘可要當心，雖有解藥，可也不能大意。”

月佼點點頭，借著月小心翼翼地進了林中。

一路尋著需要的藥材，又要小心避著那些暗沼，簡直手忙腳。

好不容易進到林中，卻驚見地上躺了個人。

站在原平復了一下驟然狂跳的心后，月佼握了手中的藥鐮，小心翼翼地靠近。

黑咕隆咚的林中只能大概看得出是個男子，一不，宛如死尸。

月佼隔著幾步慢慢蹲下，小心翼翼地出手去探了探那人的鼻息。

微弱，但還活著。

救，還是不救，這是個十分拷問良心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