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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第 15 章 霧迷津度(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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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七,皇太孫朱聿恒親率工部一應吏,到達開封。

山道已被流的泥石堵塞,道旁大樹橫折倒地,道全都被黃泥湯水淹沒。

馬蹄打,騎馬坐車都已經不可能。朱聿恒率眾棄車下馬,趟著及膝的泥水一路跋涉。

臨時被抓進欽差開封隊伍的卓晏,從小就是生慣養的紈绔子弟,平時洗腳都要加艾葉花。此時他在泥水里趟著,連鞋子都掉了,腳被泥漿中的碎石劃破,深一腳淺一腳流了不,簡直想直接趴在泥漿里裝暈,等著別人把他抬出去了。

可看看前面皇太孫殿下偉岸的背影,他也只能抹一把臉上的泥漿,委屈萬分地艱難挪,一邊在心里把那個點他來開封的人罵了一百遍啊一百遍,發誓要是自己知道了對方是誰,保準打得他滿臉開花找不著北!

一群人渾裹著泥漿,艱難來到府衙,開封知府卻并未迎接京中來使。他在黃河大堤上親臨指揮,已經有五六日未曾回衙門了。

全城安危,系于大堤。朱聿恒草草換掉了滿是淤泥的華裳,穿了套便于活的素凈服,立即帶著一干吏去了河堤旁。

開封知府年逾花甲,形銷骨立,正在督導士卒勞工們加固堤壩。朱聿恒與一干工部吏在路途中便已將歷年的河道圖研究徹,此時對照著實地山河走勢,圈定了最為重要的幾位置,設定了三重堤壩減緩水勢,力求保住開封。

見京中來的高們都涉險地,原本麻木坐在屋頂的百姓們也紛紛從高下來,聽從指揮裝沙袋扛石頭。人手多了后,眾志城,暴雨雖大,但堤壩被加固了一層又一層,洪水的沖擊看來已無法再令其搖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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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朱聿恒旁的開封知府探頭看著下面浪濤,喜道:“這下可好了,開封算是守住了!”

一群人正在歡欣鼓舞,誰料耳邊忽聽得轟隆之聲作響,如同雷霆驟炸在耳畔。

所有人都下意識看向聲音傳來的地方。黃河九曲十八彎,他們只看見在模糊的雨簾之中,前方有極長的一片堤岸綿延坍塌,激起鋪天蓋地的水波,如同遠古巨,向著他們直撲而來。

巨浪滔天,聲勢浩大,腳下河堤一陣劇震。眾人還未回過神來,便個個摔趴在泥水之中。

朱聿恒一把卡住旁邊的棚柱,穩住了形。但他旁正在探頭查看水勢的開封知府,此時一歪,腳底打,眼看就要從大堤上下去。

朱聿恒反應極快,在旁人還沒來得及驚呼之時,一手就將開封知府的手臂抓住,想要將他拉上來。

但,就在握住手腕的那一刻,撲來的黃濁狂已經奔至,整座堤壩瞬間被沖潰坍塌,在狂呼聲中,所有人落水中。

混濁的泥水撲頭蓋臉向朱聿恒打來,眼前的世界瞬間黑暗。

風浪夾雜著木材、雜、混的人群,在這一刻狂涌而至。

黃河大堤,終究還是失守了。

腦中只來得及閃過這一念頭,耳畔轟然作響,朱聿恒已經被混濁的水淹沒。

他在水中憋著氣,一手揮開面前的濁水,一邊抓開封知府的手,免得這個枯瘦的老人被浪卷走,發生不測。

激湍浪頭之中,朱聿恒在水中艱難冒出頭,看見旁邊盡是洶涌相撞的浮木與雜,被迅猛的浪頭攜著朝岸上狠狠撞擊,兇險無比。

幸好,他們就在堤壩之下,出了水面前就是高地。

朱聿恒排開面前的浪頭,竭力先將已近昏迷的開封知府推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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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住破損的堤岸,想要爬上去。

就在從水中的那一刻,眼前的世界迅速被大團漆黑淹沒。擊打在他上的暴雨,呼嘯刮過耳邊的颶風,在這一刻驟然加劇。

一道劇烈的刺痛,直劃過他的右肋,然后迅速燒灼開來。

像有一把鈍刀敲斷他的肋骨,歇斯底里的痛讓朱聿恒無法呼吸。

與兩月前三大殿的烈火一樣,他的僵冷,徹底失去了控制,直直地跌進了激流之中。

已經上了岸的眾人蜂擁而來,所有人驚惶狂呼。東宮副指揮使韋杭之帶著眾人飛撲下水,想要將殿下救起。

但,終究還是遲了一步。

狂涌的浪濤在崩塌的堤壩之上激,黃濁的急流將一切卷走,徹底消失了朱聿恒的蹤跡。

“……在看什麼?”

迷迷糊糊之中,朱聿恒聽到有聲音在自己的耳邊響起,因為他神志恍惚,耳朵轟鳴,外界的聲音也仿佛水波一樣流,似幻如真。

覺到自己的手掌被人握在手中,那人掰著他的手指,輕輕緩緩地一過,回答說:“你來看看這雙手嘛,這骨骼,這韌度,這……”

是個子的聲音。的嗓音并不如他手掌的作那麼輕,略顯低喑,在此時朱聿恒剛剛復蘇過來的聽覺中,仿佛午夜夢回時的耳語,讓他有一種離噩夢的恍惚虛浮

這聲音,他認得。

阿南。

為什麼會在這里,又為什麼,會握住他的手……?

腳步聲響起,旁邊那個說話的男人走近了一點,嗤笑道:“不就是一雙手嘛!讓我看看你拼死撈起來的人是何方神圣?”

“對哦,我還沒看過他的臉!手這麼好看,臉應該也不差吧?”阿南放開朱聿恒的雙手,手在他臉上抹了抹,但終究還是放棄了,說,“這滿臉淤泥,又披頭散發的,誰看得清他長什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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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看了,反正再好看也沒有公子好看。”那人催促,“快走吧,之前在順天你就鬧得夠大了,這回再被人發現,麻煩可就大了。”

“我會怕麻煩嗎?”說是這樣說,但終究還是放下了朱聿恒的手,不舍道,“好想把他帶走啊,這雙手能為我做很多事的。”

“下次來開封再找吧。你在大火中復發的傷該靜養了。再說了,你現在是從順天逃出來的,就算你能帶他走,又哪有時間調、教新人?”

順天,大火……

朱聿恒的腦中,似乎被一銳利的針猛然貫穿,讓他混沌的大腦,陡然清醒過來。

他聽到阿南懊惱道:“他不是開封人啊,他就是神機營算計我的那個混蛋。”

“什麼?那你還把他救上來!要按我這暴脾氣,就算他爬到岸上了,我也要一腳踹下去!”

“別啊,他要是死了,這世上還有這麼好的一雙手嗎?這雙手很好用的……”

沒再說下去,只握著他的手。掌心的,讓朱聿恒在恍惚之中,想起了在困樓的黑暗之中,著他的手背,指引著他將那楔釘榫慢慢起出的那一刻。

現在模模糊糊中回憶起來,那時的聲音與覆著他的手,其實都是在算計自己。只是那時的黑暗,讓這一切顯得曖昧起來,以至于現在想來,一切恍然如夢。

但也只是一瞬,最終還是放下他的手,站起了

朱聿恒竭力睜開眼睛。模糊昏黃的視野中,他依稀能看到彎腰洗手的影。

粼粼波的臉頰后逆照過來,閃閃爍爍之中,形被暈模糊一片,無從看清。

他只見影漸漸遠去,未曾回頭一顧。

只迷迷糊糊之間,他聽到那男人的聲音漸遠:“你現在手廢了,別像以前那樣逞強了,要再出點什麼事,我怎麼和公子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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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阿南的嘟囔,如幻音般傳來:“救都救了,你就別啰嗦啦……而且這次黃河堤壩坍塌,也有我的責任……”

這最后的話,讓他神志猛然恢復,陡然睜大了眼睛。

順天大火,黃河崩塌,都在其中。

究竟做了什麼,背后的公子,又是誰?

依舊無法彈。天昏暗下來,后背是灘涂滲上來的冰冷,在夜之后出寒意。

天河疏淡,頭頂是旋轉的繁星。

他艱難息著,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直到燈火隨著河岸迤邐而來,無數人打著火把,焦急驚惶地順著泥濘的河岸奔跑尋來。

白天昏黃混濁的河水,此時倒映著火,一時河岸上下火通明。

他全泥漿,是一直隨他左右不離的韋杭之最先認出了他,急撲下灘涂,趟過泥漿,來到被放置在稍高的他,跪伏在旁查看他的況。

朱聿恒勉強手指,但不知道是因為意識模糊,還是因為肋間的疼痛過了一切,他張開的只是輕微地抖了幾下,沒能發出任何聲音。

見他呼吸微弱,韋杭之不敢他,只示意后人將準備好的縛輦抬過來,把他小心翼翼抱到上面。

周圍的人都張惶恐,一聲都不敢出。唯有泛濫的黃河,水流湍急,鳴聲如雷,震得所有人腔中的心跳急劇,幾乎不過氣。

朱聿恒被抬下河岸,一群人圍上來,卻又個個不敢,只敢連聲詢問殿下覺如何。

他微張雙,從出幾個字:“河堤……如何了?”

眾人面遲疑,卻又不敢不答。隨行的工部侍郎艱難開口道:“河堤……原本是守住了,可當時突發地,堤岸崩塌數十里,激起洪水倒灌,以至于……加固的河堤徹底坍塌,開封……已遭患了!”

“是我落水時……那巨響和劇浪嗎?”朱聿恒低低問。

“是。”

暴雨初歇,夏日的夜空,長庚星熠熠獨明。

開封城的慟哭與哀號聲,遠遠近近傳來,籠罩了這座被沖垮殆半的古城。

那一刻朱聿恒著頭頂孤星,絕地攥了自己抓不住任何東西的,空空的雙手。

這一切,到底是天命,還是定數?

為什麼他們明明已經守住了大堤,守住了這一城百姓的生命福祉之時,偏偏會有那一場地,讓所有人的努力化為泡影?

和上次一樣,朱聿恒的病來得快,去得也快。

開封所有名醫被召集前來,聞問切、診脈觀舌之后,卻誰也查不出皇太孫殿下忽然力落水的原因。最終的結論是風雨大作,皇太孫連日勞累奔波,又在救助開封知府時出手太過迅猛,以至于經脈驟然拉扯到損傷,導致暈厥。

大夫們給他開的,依然不過是幾劑安神補養的湯劑。

時近午夜,朱聿恒上的疼痛漸減,便屏退了所有人,強撐著坐起來,扯開自己的服,查看之前劇痛的右肋。

他心中約的猜測真了。

自章門而起,帶脈、五樞、維道一路凝紅線,繞過他的腰腹,猙獰駭人。

一縱一橫,兩條猩紅線,一條四月初出現,一條六月初出現,如毒蛇捆縛他的周,一般無二,目驚心。

魏延齡說的是真的。他的奇經八脈,將會每隔兩個月,損毀一條。所以他剩下的時間,只有十二個月了。

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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