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黑暗中其他的覺就變得異常靈敏,姬玉那邊的沉默也顯得異常漫長。半晌他輕聲笑起來,我朝他出聲的方向扭過頭去,仍然一團黑的影子什麼也看不見。
他漫不經心地說:“你有什麼依據?”
“我們是不是該想想怎麼出去?”
“不急在這一時半會兒。”
他的態度相當從容,我歎息一聲,握住他的手腕說道:“你從來也沒有醉過,每次飲酒歸來上雖然有酒氣,但是吐息卻沒有多酒氣。”
“可能是含了化酒氣的花果。”
“但暮雲人可沒有這種習慣,以你的細心要扮演一個商賈,哪裡能有這種貴族做派?只能說是你原本就不飲酒,無論是作為姬玉還是葉思臣,你應該用某種方式換了酒吧?”
“那百毒不侵呢?”
“我只是猜想,因為每次你用毒的時候都沒有服用解藥。當然也可能是我沒看到,後來你給了我防用的毒藥,為了驗證我就給你下了毒。”
對面一陣靜默,我能猜想到姬玉現在無話可說的表。
我於是笑笑說道:“你一點兒事兒也沒有,我準備好的解藥也白費了。那之後我才確信你百毒不侵。”
“至於你怕黑,也是猜想。你每次夜之前就會點燈,睡覺都要留一盞火燭,之前我們在野外生火的時候你也不會離開火堆太遠。”
“或許我只是喜歡亮堂一些。”
“可是你的脈搏現在跳得很快,我們被埋了這麼久你整個人還是很張,在寂靜無聲的時候尤其明顯,這不是因為你怕黑麼?”
“……”
“至於韓伯,他上的荷包是聆裳的繡工。我曾看過他的帳簿,他使用燕國的記數方式,這應該並非巧合。”
姬玉這段時間讓我跟著韓伯學理帳目,我便發覺姬玉還有許多暗地裡的產業放在像韓伯這樣的人手中,那些是什麼人呢?為何對姬玉如此忠誠?
當年燕王室脈因瘟疫死絕,是韓丞相意奪權篡位結果挑起燕國,三大家族韓氏馮氏杜氏各自為戰,結果被各國聯合趁虛而徹底滅了國。當時各路諸侯打的是為了匡扶正義的旗號,燕國亡之後就將篡位的韓氏一族全滅。
只是當時討伐的諸侯太多,各懷鬼胎,因為瓜分燕國的事險些再打一仗。後來周天子出面調停,將每個諸侯的利益都安排妥帖,這才避免一場大戰。也就是從那之後周收回了燕國三分之一的土地,周天子也名聲大噪威甚高。
燕國時姬玉還在燕國做人質,那時姬玉已是燕國宰,韓氏主家是保不了,保下一些旁系還是可以的。想來他這些暗地裡的產業,是給當年他保下來的這些韓家人看管的。
從燕國開始到今天也有八年的時間,他應該在更早之前就布局了,這麼多的暗產,這樣龐大的一張資金和報網,這些忠誠的仆人。怪不得他的遊說從未失敗,他的建議從沒失手,實際上他自己就擁有左右一場戰爭的力量。
我遇到過這麼多人,君主,將領,臣子,也曾在他們中周旋,可我從沒遇見過一個像姬玉這樣可怕的人。
姬玉哈哈笑起來,震從他的膛傳到指尖再傳到我手裡,他說:“你這個人抓住一點蛛馬跡就能拚湊出全貌,就算是我不說的不想說的你也能慢慢猜出來,真可怕啊。我總覺得我們有一天會同歸於盡。”
那就算是承認我的猜想了。
“宋長均說他認識的姬玉公子飲酒,膽子極大,你又曾經中過絕息毒。為什麼現在會變得截然不同?”
“……我們該想想怎麼出去了吧?”
“不急在這一時半會兒。”我把他的話還給他,並且補充道:“我們都被住彈不得,只有等別人來救。”
姬玉沉默了一會兒,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只能從指間到他穩定有力的脈搏和繃的皮,像是被拉的綢上跳著心臟。
噗通,噗通。
噗通。
“你知道我中過毒,然後解了兩年的毒。”他緩慢地開口。
“嗯。”
“解毒時我曾經失明過。”
“……你失明了多久?”
“一年。”
“後來呢?”
“後來啊……後來毒解便複明了。拜這絕息之毒所賜,自此之後我不喜黑暗,百毒不侵,也不適宜再飲酒。”
他說得很輕松,好像那只是一些稀松平常的舊事,只是他的皮一直繃著從未放松。
我們之間有片刻的安靜,塵埃的味道彌漫在這個仄矮小的空間裡,令人到難以呼吸。我輕輕歎息一聲道:“還沒有人要救我們,我們不會真的死在這裡吧。”
“那也實在太荒誕了。”黑暗裡他的笑聲響起來,說道:“我對這個要和我死在一起的人還一無所知。前幾天我遇到宋長均,他跟我說雖然他從小和你一起長大可是也不了解你,自從你母親過世之後就沒人能知道你在想什麼。”
我笑笑:“我不像你,我沒有什麼,你想問什麼就問好了。”
似乎是因為我太輕易地松口令人驚訝,又或許是問題太多無從問起,他想了一會兒才開口問道:“你的母親是什麼樣的人?又為何故去?”
這個問題就有些遙遠,我腦海中依稀浮現出那個明笑的婦人,總是一聲聲地著我九九,能把我的名字出高低不同的音律來。
“是……我見過最聰明的人,的一生都掌控在的手中。”我了乾涸的,回憶著的生平:“是孤兒,小時候食不果腹不蔽過得非常艱難,最大的願就是擺貧苦,過上安穩悠閑的日子。於是努力為小有名氣的伶人,接近父皇,如願被納為如夫人。默默無聞遠離爭鬥,在后宮過著想要的安穩日子。即便是最後生病的那段日子也是幸福的,在我七歲那年便病故了。”
我的母親其實很聰明,常跟我評說后宮夫人們的各手段,一向是很準的。或許可以爭一爭,只不過不想罷了。
我的母親相信人各有命,除了臨死時囑咐我去接近期期以求被王后養之外,對我沒有什麼別的關照。一生裡最自己,為了自己而活,從沒有依靠過誰,既不貪婪也不慈悲,活得非常瀟灑。
姬玉悠悠開口:“你就沒懷疑過你母親的死亡,究竟是不是真的因病而死?”
“我的母親出伶人,的份在宮裡眾位夫人之中是最低,膝下只有我一個兒,父王又極寵幸於。這樣的夫人實在是太過微不足道,以至於的死沒有一點風波。後來我暗自調查過,沒有可以被害的理由,沒有威脅到任何人,甚至連被利用的價值都不大。若是想要恨自然也有可以恨的,譬如那日姍姍來遲的太醫,譬如從不曾關照母親的父王,譬如我們那間背的房間。可恨這些又有什麼意思?若是不想恨自然也就不恨了。”
“你這麼說,好像你一直以來都過得很好,誰也不怨。”
年喪母,及笄時國破家亡,婚約被廢,與姐姐一起顛沛流離繼而分散,又被人下毒威脅做婢。如此看來我的日子可能很難更糟糕了。
“我好像一直都過得不好,但是實在是沒有誰好埋怨,從小便是如此。”
讓人絕的是,所有那些艱難困苦徹骨之痛,那都不是誰的錯。翻來覆去地看唯有一句輕描淡寫的時運不濟。
你之所以蒙苦難,只是運氣不好罷了。
“我大概是,運氣不太好吧。”我輕輕笑著說。
他那邊安靜了很久。
我想我過於涼薄,居然讓同樣冷酷的他也震驚了。
“這世上怎麼會有你這樣的人……”他輕聲笑笑:“你經歷的一切在你看來就只是生存鬥爭。你多像你的母親,永遠把自己掌握在手中,從不失控。”
我母親的一生雖然不能說順遂但也得償所願,若是像這般也很好。
姬玉的手放松地躺在我手裡,已經沒有最開始那樣張。我勾勾他的手指,問道:“那我可以問問你為何如此厭惡你的父親麼?他的名聲一向是極好的。”
他低低地笑著,笑聲裡有我第一次提起他父親時從他那裡到的嘲笑。或許是對黑暗的恐懼卸去了他的偽裝,又或許是因為生死難料,他第一次和我說起他的事。
“這位周天子一面表演善良,一面從小教導我善良仁義為假,利益利用為真。世人全是世,才能,格,品的疊加,只要懂得利用和控,就可以把任何人塑造自己想要的樣子。事就好比是行商,你花出去的每一分錢都要想著怎麼把它倍地賺回來,你犧牲的每一點利益都要為它鋪好回頭的路,擋路的人或事皆為螻蟻。”
“你覺得我不善良,他可要比我惡毒百倍。更可怕的是他幾乎騙了所有人,我母親,兄長,姐姐和顧家兄弟,個個都信他他被他害了還無怨無悔,惡心了。”
周天子在諸侯間風評極好,便是再霸道的主君都得說一句,天子是真正的仁善禮義之君,是心懷蒼生的天下楷模。我從前隻覺得他既能得這樣的名聲,也能得利,一度有重振周王室的氣勢,應該是個很有手段的君主。
姬玉口中的天子,聽來要狠辣得多。
姬玉輕聲笑著,慢慢說:“如果他們有你一半的敏銳也好啊。像你這般聰明的人,肯定不會相信他。”
語氣也並沒有非常傷或者憤怒,只是疲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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