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玉進屋后，云沉雅也不多言，挑起狼毫筆往左側的太師椅指了指，邀他坐下。

司空幸見了唐玉，略有遲疑。云沉雅端起茶來呷一口，道：“不礙事，你且說吧。”

若要為葉小寶的癲狂癥追溯個源頭，葉媽自己也弄不清，只說這病癥肯定跟他爹的失蹤有關。葉小寶九歲那年，他們一家子曾一起去過穆東。穆東，顧名思義，是南俊國的東邊。穆東有三州，均是方家的管轄之地。那年間，葉小寶的爹還在。有一回，葉爹一大早帶小寶出門，說是隨便逛逛湊湊熱鬧。葉媽等到了晚上，回來的只有葉小寶一人。當時他里也是嗚哩哇啦地念叨著什麼，一個勁兒地往地上磕頭，形同今日一般。

葉小寶的癲狂癥足足治了半年，可葉爹再也沒回來過。葉媽本想從小寶里問出他爹的下落，可任憑如何旁敲側擊，葉小寶都緘口不言，時而還做出驚駭狀。半年后，葉媽以為兒子的癲狂癥好了，便帶他回了京華城。之后葉小寶的病又犯過兩次，因由不明。

司空幸說完，便徑自退到一邊。

云沉雅倒提著狼毫筆，在桌案上敲了敲，轉頭問唐玉：“你怎麼看？”

時年葉小寶二十有三，他九歲時，便是十四年前。聯兵符五年一，十四年前，恰巧歸屬方家。唐玉沉片刻，只說：“元和一年，又是在穆東，恐怕不是巧合。”

這話的意思再明顯不過，唐玉已對方家起了疑心。

云沉雅看了他一眼，又笑了一聲：“問題出在他的傷口。”手中筆轉了兩圈，他提筆往眉心一點，“在這里。”

唐玉不解。

云沉雅道：“尋常人以頭搶地，傷得都是額際，何以葉小寶偏偏傷在眉心？”

唐玉一愣：“也許……習慣使然？”

“不可能。”云沉雅斬釘截鐵，“我今日仔細瞧過，葉小寶磕頭時，每磕一下，眉心都撞在地上一顆尖利的石子上。如此磕頭，整個臉部要平衡朝下，更會傷到鼻子和顴骨。尋常人哪里會這樣磕頭。”

再笑了一聲，云沉雅又說：“舒棠不施裝扮，眉心間的那顆朱砂倒是刺得不錯。”

唐玉又是一愣。是了，這世上，有誰會那麼巧同時長出朱砂痣和淚痣。即便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可舒棠眉間朱砂的殷紅似，實在不像是天生。

“你是說，葉小寶今日癲狂，乃是因為見了小棠眉心的朱砂。而十四年前，他得癲狂癥的因由，也與眉心有朱砂的人有關？”唐玉思索著，“而十四年前，恰巧又是穆東方家接手聯兵符的時候……”

“你何必避開要害不說？”云沉雅道：“我聽說，南俊的聯兵符，雖是你們三家分作保存，可最后開啟的法子，卻在一個人上。”

他又笑了。笑容里，有說不出的冷意。

“這個人是子，眉心刺一顆朱砂，且還是皇室的人？”

其實開啟聯兵符的方法，原是個不可外泄的。但是云沉雅神通廣大，查到了一個眉心長有朱砂的子，是這諸多瑣事的關鍵之一。天底下眉心含朱砂的子不，卻也絕對不多。也許是因兒時便見過舒棠，也許是因舒棠生老實又單純，云沉雅如此于算計，但一直沒懷疑到的上。

這話出，唐玉清楚明白了云沉雅的意思。他想了想，忍不住說：“可小棠……你別懷疑小棠……”

云沉雅默了一默，卻繞開這話頭，淡淡地道：“這整樁事，說穿了三個重點。其一，當初葉小寶與他爹，定然在穆東看到了什麼。其二，方亦飛對聯兵符起了野心，這一點可以確定。其三……”他手在桌上漫不經心地敲了敲，“可要查查清楚舒棠是否是你們南俊皇室的人。”

他的話沒說到底，但唐玉已經清楚明白了。聯兵符有如神，穆東方家本來勢力就大，若利用此，恐怕神州各國都要陷水火，又遑論他們臨南唐家。

而在那個山河飄搖的關頭來臨前，他們唐家勢單力薄，與其孤戰，不如依附于更加強大的勢力。而眼前的人，唐玉抬頭看去，雖則狠狡詐，雖則深不可測，但他卻是權勢滔天的瑛朝大皇子。

唐玉也是個老實人。可他看得清形勢，更分得清利害關系。從前所謂的惡作劇暫且拋在

腦后，他咬了咬，說了一句話：“往后……任憑大公子差遣……”

一晚上都沉著臉，到了此刻，云沉雅才出猶如大尾狼的笑容，“嗬，那敢好。”

一番細雨洗清秋。不幾日，天氣便轉涼了。這些天，舒家小棠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蘇白蘇相公來找，說是秋深些就訂親。舒棠道，你看著辦就。

舒三易這些日子也閑，整日背著手在大街上游晃，時不時也挖些八卦取樂。舒棠好湊熱鬧，聽得八卦，也笑兩三聲，但總不似從前有興致。

知莫若父。沒過兩三天，舒三易便瞧出端倪，拉了舒棠來問。舒家小棠本不說，怎奈心頭實在憋得慌，便一五一十地對爹將事原委講了一番。

這事兒說到底倒也十分簡單。云沉雅會武功，卻又騙說不會，夏時兩人一道逃命猶如一個笑話，這會兒心中還有點兒膈應。

不過，舒棠也是個知識趣的人。將心中郁悶說完，又老老實實地跟舒三易道：“其實我早覺出云人不是個一般人。他是做大事的人，要有了什麼黑的白的，也不能事事都與我這種尋常老百姓家的姑娘說。可會武功這樁事，忒尋常了些。他雖說了自己是不得已，可我就是有點兒不開心。”

話到這里，舒棠又悶悶不樂起來：“再說了，那日他也不搭理我。”

舒三易甫一聽得閨兒這哀怨語氣，驚得渾一抖。他湊近，試探地問：“紅妞啊，我咋覺得你是瞧上云人了哇？”

舒棠聽了這話，也是駭然一跳。即刻搖頭如鞉鼓，連聲道：“沒沒沒，我沒瞧上他。我是覺著云人好，哪家姑娘能給他做媳婦兒，這輩子也圓圓滿滿了。可我誠沒覺著自己有那福分。”

說著，又是一嘆：“人的福分有限的。我是個老實人，出生又貧寒，若嫁了‘天上的神仙’，那也消不起的。”

舒三易聞得這話，才放下心來。可聽舒棠說自己出貧寒，他的眼中卻似閃過一悵然。沉思了半晌，舒三易才勸道：“閨兒啊，且不論云人是不是會武功。很多事呢，你在意太多就沒意思了哇。這個世上，該你知道的，你就知道，其他的因由，也別刻意去追究。誰都有個難是不是？有時候，也是我們自個兒見識短，沒法兒理解別人的不得已。”

舒三易說話時，神三分悵然，七分恍惚，像是想起了什麼事兒。舒棠埋著頭，沒能瞧見爹的樣子。將話里的容放在心中嚼著，沒有應聲。

舒三易又道：“你這幾日不痛快，恐怕云人心里頭也不好。我這幾日出門，統共撞著他三回。這三回，他都在棠花巷子口遠遠站著，我要他進來，他又說不了。你倆既然了干親兄妹，其實合該好生珍惜。要說哇，云人是大瑛朝的人，以后鐵定得離開。你跟他的緣分，說長也不長。”

你跟他的緣分，說長也不長。

舒家小棠聽了這話，心底猛地一。垂頭想了半會兒，便支吾地說：“我、我記掛小萵筍白菜的。我去云府瞧瞧它們。順、順便跟、跟云人賠個不是。”

舒棠從后院兒墻上扯了幾瓜，用布囊包了，默默便出了客棧。沒能走幾步，便在棠花巷子口，撞見了久日未見的云尾狼。

舒家小棠的份，派人去查了。方亦飛的向，也由唐玉接手了。大瑛朝的北邊，戰事吃，他那個孤傲的兄弟接了副將軍的頭銜，日日穿梭于烽火狼煙中。

可不知怎地，他這幾日一旦閑下來，便來棠花巷子口獨自站著。有時靠著墻，太灑在臉上。有時舉著傘，雨聲淅淅瀝瀝在天地。他好像一直在記掛著什麼，又好像沒心沒肺似地，什麼都進不去心里。

云沉雅看著舒棠，有點兒恍惚。然后他做出一副常態，喚了聲：“小棠妹。”

舒棠笑得仍有點勉強，走到他邊了，才埋著頭低聲地說：“云人，我們去吃茶吧？”將手里的布囊抱了些，半晌沒聽得回答。

舒棠抬起頭來，發覺云尾狼正瞧著自己，眸深如海。

爾后他淡淡笑起來：“嗯。”

舒棠也咧回以勉強一笑，往前剛走了幾步，云沉雅又在后邊兒拉了一把，聲音啞啞地，“小棠妹，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