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老儒 （上）

“多謝張公子活命之恩！” 滿船的鶯鶯燕燕，在掌柜小春姐的帶領下，飄然下拜，亦翩翩，發亦翩翩。

“舉手之勞，舉手之勞！” 張維善本能地手去攙，卻忽然想起自己乃是國子監的貢生，理當施恩不求回報。又迅速將手背到了后，仰頭，傲然應道:“且不說爾等都是弱質流，就是又丑又笨的男人，張某斷然不能眼睜睜地看著爾等落無恥倭寇之手。趕快開了船去休息吧，張某還要押送這些無恥之徒去衙門，就不勞各位遠送了！”

“那哪里行，救命之恩，豈能一走了之？” 小春姐紅著臉走上前來，手拉住他的胳膊，高聳的口，不經意間出一抹醉人的白。

“恩公高義，不求回報，我等卻不能平白了恩公好。” 當家校書許飛煙裊裊婷婷上前，輕輕拉住張維善另外一只胳膊，吹彈可破的臉上，著桃花盛開般的紅。“奴家柳之姿，不敢求此生追隨公子左右，研墨添香。只愿今晚琴把盞，與公子盡一夕之歡！”

“奴家不敢高攀公子，只愿拼將今晚，與公子盡一夕之歡！” 眾子紛紛上前，拉胳膊抱腰，如藤蘿遇到了參天大樹。

“別，別，各位姐姐，多謝各位姐姐抬。小生，小生真的，真的，真的沒想過求什麼回報，小生今晚只是，只是……” 張維善想推舍不得，不推又怕落下挾恩求報的名聲，渾上下燥熱一片。就在此時，腳下的畫舫猛地一晃，周圍白浪滔天。

”各位姐姐莫慌，一切有我！” 他大著推開眾，手去抓船舵。十指所及，船舵卻化作了一團云霧飄然而散。跟著，白浪、甲板、畫舫、以及滿船的鶯鶯燕燕全都消失不見。代之的，則是南京國子監博士劉方那怒目金剛般的面孔。（注1:博士，明代國子監教職，正八品。月薪六石米）

“劉師！” 滿肚子春夢，頓時化作了冰水，張維善一站了起來，繞開矮凳，畢恭畢敬地向劉博士行弟子禮，“學生不知道劉師駕到，未能遠迎……”

“哈哈哈……”誠心堂，哄笑聲響了一片。眾學子們扭頭看向張維善，一個個笑得前仰后合。（注2:誠心堂，明代國子監中級班）

“弟子，弟子昨夜秉燭溫書，一時迷，忘記了鐘點。所以，所以剛才走神，還請劉師寬宥一二！” 張維善迅速意識到，自己是在博士劉方的課上睡了過去，連忙大聲補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眾學子們笑得愈發大聲，有人甚至開始他自己的小腹。

秉燭溫書？秉燭溫書？秉燭溫書居然能夢見“各位姐姐”，還“多謝抬”，不知道哪本書里，有如此溫脈脈詞句？傳說那多子喜歡上了男子，魂魄會離追隨而去。這張守義可好，大男人也來了個魂魄離，還是在劉博士的課堂上。（注3:倩離魂，為元雜劇）

“笑什麼笑，何為誠心，爾等莫非都忘記了麼？” 博士劉方大怒，抓起戒尺，重重砸在了張維善面前的課桌上。

“咔嚓！” 柏樹打造課桌，居然應聲而垮。將桌上的筆墨紙硯瞬間灑得滿地都是。

眾學子頓時全都變了啞，一個收腹，正襟危坐。唯恐惹惱了博士劉方，讓后者一戒尺拍在自己的屁蛋子上。

眾所周知，這劉博士雖然是嘉靖年間的進士，年時卻仰慕大唐李白，修習了一好劍。三尺青鋒在手，曾經在校場上打得國子監一眾武學博士滿地找牙。如今雖然腹脂漸起，手大不如從前。但掄起戒尺來，照樣能讓七八個壯年男子無法近。

如此威名遠播的一位博士發了怒，照理說，張維善應該被嚇得跪在地上瑟瑟發抖才對。然而，事實卻恰恰相反，與一眾同窗表現不同，他居然笑著后退了兩步，低下頭，非常麻利地先將滾翻的硯臺和書墨撿了起來，放于距離自己最近的桌案上。隨即，又迅速收拾起了散落的紙張和筆。一邊收，還一邊信誓旦旦地說道:“弟子知道錯了，劉師切莫生氣。但弟子的確是因為昨夜溫習您老今日要講的容，才不小心打起了瞌睡。不信，您盡管出題考校。今天您今日所講，弟子保證能對答如流！”

“當真？” 博士劉方聞聽，立刻忘記了發怒，皺著眉頭，大聲詢問。

“弟子怎敢一錯再錯，欺騙老師！” 張維善直脯，滿臉自信。

“若答不上來呢？” 劉方笑了笑，對張維善的回答很是不屑。

“若答不上來，弟子甘愿解當眾笞，以為后來者戒！” 張維善的回答落地有聲。

眾同窗學子們，誰也想不到此人為了掩飾課堂上睡覺的小錯，居然賭上了一生的前程，個個被驚得臉蒼白，目瞪口呆。

要知道，當眾了子挨皮鞭，雖然打不死人。卻會讓挨打者這輩子在國子監里永遠都抬不起頭來。接下去只能選擇主退學，或者去個誰也不認識自己的地方去教私塾，或者干脆投賤業，靠給青樓楚館寫唱詞謀生。要想知恥而后勇，順利卒業，或者考取進士，本沒有任何可能！

當即，有人就開始給李彤使眼，讓他出面給雙方找臺階下。畢竟國子監博士劉方的親侄，乃是他的未婚妻。劉博士再鐵面無私，侄姑爺的面子，多也要給幾分。誰料，平素跟張維善親如兄弟的李彤，居然對眾人的眼視而不見。將劉博士正在講述的漢書中某卷抓在面前，好整以暇地信手翻。

“也罷，你既然如此有信心，為師就全你！” 見張維善死不認錯，劉博士心中也燒起了真火。抓起戒尺在自己掌心拍了拍，大聲說道:“為師剛才講的是《后漢書竇融列傳》，讓你背誦全篇太難為了你，你只要能背出其中的《封燕然山銘》，從今以后，凡是為師之課，你即便不來上，為師也算你績優等！”

“啊——”眾學子低聲驚呼，看向張維善的目，又是羨慕，又是同。羨慕的是，劉方向來出言必踐，倘若張維善今天真的能把《封燕然山銘》當堂背誦出來，經史子集四科中的史科，從此不必再花費任何力氣。而同的是《封燕然山銘》雖然篇幅短小，卻頗為繞口。以張維善平時的表現，甭說睡著覺背，就是集中所有神反復苦讀三天三夜，因為未必能背得出其中一半。（注4）

“惟永元元年秋七月，有漢元舅曰車騎將軍竇憲，寅亮圣明……” 沒等驚呼聲變弱，郎朗的背誦聲，已經在誠心堂中響起。張維善雙手垂于側，抬頭，目視前方，面頰含笑，“ ……玄甲耀目，朱旗絳天。遂陵高闕，下鹿，經磧鹵，絕大漠，斬溫禺以釁鼓，尸逐以染鍔……”

轉眼背誦過半，竟然是只字不落。

注1:明代國子監老師都算員，同級員待遇并且薪酬稍高。國子監設從三品祭酒一名，四品司業一名，博士5人，助教15人，學正 10人、學錄 7人。其銜分別為正八品、從八品、正九品、從九品。

注2:國子監設正義堂、崇志堂、廣業堂為初級班，修道堂、誠心堂為中級班，率堂為高級班。高級班學分修滿，可以卒業。如果還沒參加進士考試，或者沒考中進士，由吏部選派為。

注3:倩離魂、西廂記、拜月亭，墻頭馬上，在明代被視作小黃書。“正人君子”通常不會公開閱讀。

注4: 《封燕然山銘》，東漢班固所書。陳述漢軍擊敗匈奴，勒石燕然山的輝煌。此燕然山，不是燕山，而是外蒙的杭山。有最新發現的石刻為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