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兒,我找你好半天了,你干嘛去了?”是老崴。從遠一拐一瘸地走了過來。
袁三這才意識到,大半天的景都已經過去了。
見著了老崴,他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想,我應了唐進士的差事,能不能活尚且難說,我倘若僥幸不死,往后的日子也就好過了。可我若是不幸死了,不就什麼也不到了麼?我死了不打,頂多臭一塊地皮,可老崴怎麼辦,他都這個歲數了,總有要不到飯,死街頭的一天,我活著尚能管他,我死了誰來管他。不行,我不能不仗義,我活,我死,我都要管他。
“三兒,我跟你說話呢,你站那兒發什麼呆呀?”老崴離著近了,手在袁三的肩頭上拍了一下,“干麼呢?想媳婦兒了呀?你小子真會耍,咱說好了來哭喪,你倒好,借‘屎遁’躲清靜去了。害得我一個人哭了老半天,你聽,我嗓子都啞了。”
“揍。”袁三狠狠地憋了他一眼,“啞了還能說話呀?死的又不是你老娘,看把你哭得死去活來的勁兒,就顯你有能耐呀?”
“嘿——你小子怎麼說話呢?”老崴得意著說,“沒聽過時下有個文明詞兒麼,咱這就‘敬業’。”
“學了一個洋詞兒,瞧把你嘚瑟的。我問你,哭著這老半天,你肚子里面又空了沒?”
老崴了肚子:“你不提醒,我還真沒在意。你這一提醒,我還真就覺著肚子里空了。你說說,咱早上吃了人家那麼多,這才剛過了半天,咋就跟什麼也沒吃似的呢?”
“還能怎麼說。”袁三沒好氣地說,“咱這肚子是沒有油水的無底,吃再多東西,也經不住一泡屎。”
“對對對——”老崴直點頭,“說得有道理。可惜人家只管一頓,要不然,咱還能多占一回便宜。”
“行了吧,別指人家施舍咱了。走吧,三爺請你吃館子去。”袁三撇著大,晃著脖子,抖著肩膀,活一副小人得志的派頭。
“你快得了吧。”老崴很是不以為然的樣子,“你小子要是有錢請我吃館子,我你一聲祖宗都。”
“你說話可算數?”袁三嘎嘎地壞笑著。
“算數,我說話準算數。可你小子說話一準兒不算數。”老崴用不屑的眼神瞄著袁三,“你既然說要請我吃館子,有能耐就別說不練,是老爺們兒的話,你就來真格的。辦不到,你就要喊我一聲祖宗。”
“去你媽的,你個老不死的,你白長了倆眼珠子,你把三爺看矮了。”袁三不服氣地回擊。
“三爺,嘿嘿——”老崴打趣道,“你都三爺了,那就別磨嘰了,麻溜著吧,我沒罵街,我這肚子可早就罵上大街了。”
“走著——”袁三倒背著手,邁開了四方步,妥妥一副老太爺巡街的派頭,不忘搖頭晃腦,拉著長音兒問了一句,“——想到哪家館子去吃啊?”
老崴只當他是找樂兒,就沒當真,聽他這麼一問,順搭音兒:“那就登瀛樓吧。據聽說那里的九轉大腸、罾蹦鯉魚,還有燴肚爛蒜,算得上天下一絕,我這輩子做夢都想嘗嘗。”邊說邊著往回吸口水。
“我呸!”袁三朝地上啐了口唾沫,“就你這德你還想上登瀛樓,你先撒泡尿照照你長那個腦袋了麼。就咱這打扮,沒等進門就得讓人給打出來。人家那是有錢大爺去的地兒,咱去了只能給人家增添晦氣,人家吃剩下的折籮,不要的泔水,咱能吃上一口,就是咱爺們兒的福氣。你敢進去,不讓后廚把你的腸子出來做九轉大腸才怪!”
“嘿嘿——”老崴反倒樂了,“既然去不登瀛樓,讓你說,咱應當去哪兒呀?”
“去——”袁三眼珠兒轉了轉,“總之跟著我走就是了,三爺說請你吃館子,就一準兒說到做到。”
“得嘞。”老崴假模假式地假客氣,“那我今兒可就沾三爺的了呦。”
“貧。煩人。”
“都聽您的,我不說話了還不麼。”
……
拐彎抹角、抹角拐彎,倆人好賽做賊。終于,袁三不再往前走了。停步在了巷子口一家低矮的小館子前面。
“哼!”老崴無趣地說,“鬧半天,是狗食館兒。”
“嘁,請你吃狗食館兒還虧待你呀?平日你想吃,可得有人請你吃才行呀。狗食館兒怎麼了,雖說地界兒小,但味兒正,你去那些大館子,興許還吃不到這地道的味兒呢。你要嫌掉價兒,你就別進去。”
“別介呀,能不進去麼。”老崴嘿嘿笑,“三爺請咱喝酒,咱不能不給三爺面子。”語帶譏諷,誠心氣人。
“嘿!你個老不死的,得了便宜,你還賣乖,你誠心氣我是吧。進去吧你!”飛腳在老崴的老腰上踹了一腳,老崴“媽呀”一嗓子,一頭扎了進去。
狗食館兒,天津衛的一大特。袁三說得沒錯,別看地兒小,充其量三、五張桌子,容不下幾個客人,菜品翻來覆去,總是老三樣,沒得可變。
因為呀,買賣家只會做這幾樣菜,你拜托他多個花樣,嘿嘿,本沒戲,就算把他死,他也變不出花樣來。可是呀,菜品的味兒地道。
你想啊,一輩子只會做這幾樣菜,撒多鹽、淋多醋、擱多青醬,多會兒的火候最為可丁可卯,這一切都早已滲進了骨子里,拿得恰到好,到死都忘不掉。
袁三帶老崴來的這家狗食館兒,是陳老義的開的,沒有招牌,也沒有幌子,全靠人關照。
既然是人,自不必看招牌,便知這是陳老義的地盤兒。
為嘛非要來陳老義的狗食館兒?當然有袁三不可告人的目的。袁三的老子活著那會子,跟陳老義的很好,好得跟親哥們兒似的,袁三常常跟著老子到陳老義的狗食館兒打牙祭。時間久了,也就不把自己當外人了。偏巧陳老義老子一個,沒兒沒,看著虎頭虎腦的小袁三,格外的喜歡,好幾次都想認他當干兒子,可總是不好意思開口。等到袁三的老子讓人害了命之后,陳老義找到袁三,要袁三跟著他過。袁三不知道犯了哪門子邪病,死活不愿意。陳老義拿他沒轍,也就沒有強求。
袁三已經好些日子沒到這兒來了,這次來,一來為了看一看這位陳二伯,二來是有事相托。
“二伯,您老這陣子可好哇?”袁三進屋后先客氣上了。
“三兒,真是你小子啊。”陳老義上前一步,攥住袁三的滿是黑皴的手,激不已。“孩兒啊,你這些日子可過得去啊?”
“托二伯的福,我過得滋潤著哩。有吃有喝,還有住的地兒;沒病沒災,也沒人欺負我。您瞅,我是不是又胖了呀?”袁三違心地說著謊,他是不忍心見陳老義難過啊。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快著,坐下說話。”陳老義十分熱,他是真心疼這個孩子。
小屋不大,黑咕隆咚,擺著三張油乎乎的長條矮桌,墻角摞著馬扎,誰要坐誰自己拿。老崴不見外,拿過一個馬扎,找了個靠墻的位置坐下,說了幾句可有可無的客套話。
陳老義幫袁三拿了馬扎,噓寒問暖了好半天,才想起袁三是吃飯來的。他讓袁三等一等,他說正燉得了一鍋筋頭腦,熱乎著哩。
這種狗食館兒,有什麼算什麼,今天燉羊蝎子,明天燉碎牛頭,后天備不住就只有皮凍子,來者沒得選,有錢的吃一碗湯湯水水的下腳料,沒錢的就只能要半個咸鴨蛋,或是一小碟花生米,喝著最次的酒,權當解膩歪。
狗食館兒的酒都是燒酒坊剩下的尾酒,如茶葉店的“高末”一樣,各種渾濁的尾酒兌大缸里,以低價銷售給狗食館兒,狗食館兒再將其分裝到小壺里,售給那些喝不起好酒,卻偏偏肚子里又有酒蟲子的窮酒鬼。
陳老義是個勤快人,他早早地將酒分裝在了錫壺里,整整齊齊地放爐子上的大鍋里,鍋里面的水是溫熱的,用來暖酒。有些窮得連最次的酒都喝不起的人,會可憐兮兮地討一些暖酒的水來解饞。老崴就曾多次喝過這種帶有酒味的水,所以他一聞到水汽中飄散著的酒糟味兒,頭不由得收了幾下。
陳老義真實誠,他端了好大一碗筋頭腦擺在袁三與老崴的面前,又拿過來四個咸鴨蛋,一碟花生米,還切了一盤皮凍子,又給端上來半碗昨天剩下的熬小雜魚兒。著讓袁三和老崴嘗嘗他的手藝。
筋頭腦,好東西。雖說都是下腳料,但有有瘦有嚼頭,最適合下酒。熬小雜魚兒,天津衛老百姓最的一道家常菜,搭配三合面兒的餑餑,比吃肚魚翅還過癮。
要喝酒,自己手拿,依照狗食館兒的規矩,喝完了酒,空酒壺留在桌上,末了按酒壺算錢。一壺酒一角錢,喝不完也按一角錢收。來狗食館兒喝酒的人,雖說都是窮子,但總是還有一角錢的。
陳老義拿了個小馬扎,坐下陪在一旁,跟袁三說著話。老崴則只顧著吃,滋滋一口酒,吧嗒一塊,那一個香啊。
袁三沒有喝酒,卻一個勁兒催著老崴喝。老崴剛喝完一壺,他便起到爐子旁,又拿一壺擺在老崴的面前。老崴來者不拒,給酒就喝。三壺老酒下肚,臉可就紅了。又喝了一壺,眼皮開始打架了。但袁三不肯罷休,還一個勁兒拿酒給他喝,他不喝,就拿話激他,非著他喝下去不可。
陳老義是個明人,知道袁三誠心要灌醉老崴,但他并未吱聲。
終于,老崴再也喝不了。他醉眼迷離地傻笑著,抬手指著陳老義,滿酒氣地磕絆道:“三兒三,你小子——哪來——哪來的——錢——酒——管我喝——酒——”他把陳老義當了袁三,可他話還沒說利索,就趴在酒桌上打起了呼嚕。
“老崴,老崴,別睡呀,起來接著喝呀。喂喂,起來呀——”使勁搖了幾下,老崴睡得跟死人似的,不醒了。
“三兒,他醉了,你也該跟我說實話了。”陳老義將一只大手按在了袁三的肩頭,“說吧,要我干什麼?”
“二伯,三兒求到您頭上了,您可不能不管我。”袁三掉了眼淚。
“嗯!”陳老義面凝重地點了點頭,“你跟你爹一樣,是個講義氣的人。我也是個講義氣的人,你就直說了吧!”
“二伯,我這有幾個大洋,一個給您,算是我倆的飯錢。余下的,等老崴醒了,您給他。您別忘了囑咐他一句,別禍禍,省著點兒用。”袁三看了一眼睡得跟死豬一樣的老伙計,無奈地嘆了口氣。然后,他掏出了五塊大洋,一塊放在了陳老義的左手,另外四塊放在了陳老義的右手。
陳老義并沒有阻攔的意思,只是點了點頭,將五塊銀洋裝在一個口袋里。很明顯,他把他那一塊也留給了老崴。
“孩子,你的事兒,我不過問。但你可要記住了,無論什麼事兒,都要多個心眼兒。你去吧,老崴醒了,我自會說話。事辦了后,別忘了過來一趟,別讓我一直惦記著。”
“二伯,您放心,我會過來的。您老多保重,我這就去了。”袁三一把干眼淚,眼神中著堅毅。
“去吧!”陳老義用手在他的肩頭用力拍了一下。
袁三點了下頭,大步走了出去。才知道,天已經黑了。他朝左右看了看,稍作思忖,便朝著西邊邁開了大步。
陳老義立在原地,自言自語道:“該來的總是要來的,當年那人的話應驗了,這孩子命里有三場大劫,只有全部躲過去,才能事。我不能攔他,攔也攔不住,這是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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