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里人來人往,都是眾生狼狽相。
繆妙著兜,胳肢窩底下夾著的片和診斷書,大步流星地從沉悶的人群中穿過,冒雨沖到了門口公站,正好趕上一輛剛進站的車。
這會兒不是早晚高峰,車上人不多,繆妙找了個角落坐下。對著窗外貓似的小雨,翹起二郎,參起了禪。
那馬臉的老大夫突然開始對聲細語,就知道這回可能要壞菜,果不其然。
正月里,繆妙帶人在凍雨里蹲點,抓砸車盜竊團伙,行后,t市平安區分局刑偵三隊人均喜提一場冒,繆隊最重。
一個禮拜后,被凍雨撂倒的同事們又都活蹦跳了,就還在跟低燒纏綿。
一開始繆妙沒當回事,可是半個月過去,咳嗽更嚴重了,還發展出了背疼痛。前幾天早晨,趕著開會水喝急了,嗆出了一口新鮮的,繆妙意識到了這事不太對。
于是花了十分鐘上網搜索,自行診斷是肺炎,請了半天假,去醫院開消炎藥。
誰知醫院不認的“診斷結果”——大夫聽了的訴求,讓快別扯淡了,趕檢去。
繆隊只好罵罵咧咧地拍片、,在各科室間輾轉騰挪,覺這幫白大褂是吃飽了撐的,折騰病人一溜夠,還能看出什麼花樣來?最后還不是兩盒消炎藥打發!
沒想到,這回還真就有“意外收獲”。
檢查結果是肺部有影,9mm混合磨玻璃結節,位置兇險,沒法做穿刺。大夫略微變了臉,催住院做進一步檢查。
繆妙自覺天塌了能當被蓋,把這事心里誰也沒告訴,回去又上了幾天班,直到忙完手頭的事,才悠悠然地時間出來做了個加強ct。
方才加強ct的結果也出來了:基本確定是惡。
大夫讓立刻住院手,繆妙一言不發地聽完醫囑,一擺手,好像敷衍超市的會員卡推銷員:“行,謝謝您,我考慮。”
說完,就瀟瀟灑灑地站起來走了,心里還事不關己似地琢磨:天還真塌了。
惡腫瘤——通俗說就是肺癌。
這詞可真陌生,繆妙悉了一路,到家都沒能把這“新標簽”自己腦門上。
“請病假得走什麼流程來著?”一邊心不在焉地換拖鞋,一邊捋著自己后續工作都有什麼、一項一項的要托付給誰,又想起忘了問大夫做這手要住多長時間醫院,功率怎麼樣,還能活多久……
“還能活多久”這念頭在心里一閃而過,某種巨大的、像是要撐腔的緒突然往上涌起,沒分辨清那是什麼,繆妙就又練地用理智蓋了下去。
仿佛全然沒覺到,不理會自己思緒中那“小小”的岔,條分縷析地安排自己的“后事”。
不能慌、不能,哪怕如沸,腦子也要是冷的——一貫是這樣的。
一個人連自己的喜怒哀樂都管不住,那也太難看了,不是廢是什麼?
繆妙沒告訴太多的人,只跟直屬領導和的副手打了招呼,讓他們有心理準備。結果自己還沒怎樣,領導和同事好像先崩潰了,排著隊地給打電話。
繆妙只能逐個應付,把上一位試圖安的話說給下一位聽。說著說著,還走了神,一邊著,一邊覺自己像在孤寡遠房親戚追悼會上充“孝子”的,聽賓客們面帶沉痛地勸節哀順變,覺很詭異,因為跟死者也不。
將近一個小時過去,發燙的手機終于消停了,繆妙點了煙給自己驚,放空了片刻。
等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在翻通訊錄,停在了一個人那里。
那個人的備注名是“繆小蛙”。
繆妙猶豫了一下點進去,倆最后一條信息還是上禮拜發的。
繆小蛙說:“書本雜費370。”
繆妙沒回,直接轉了五百過去。
兩人的信息往來十分單調,不是轉賬就是發紅包,唯一一條帶字的,是一個多月以前繆妙問:“我們單位對面新開了家面包店,好像是網紅,不人排隊,吃嗎?”
對方回:“不了。”
疏遠、冷淡,不知道的可能還以為繆小蛙是資助的貧困生……而不是親妹妹。
繆小蛙比繆妙小十六歲,倆父母是對活奇葩,一輩子沒置下房產,名下只有一輛破車。兩口子工作半年旅游半年,業余時間開了個玩店,進的貨都是他倆自己想玩的東西,因此生意慘淡。
生的倆孩子都屬于“意外”,來者既然是“不速之客”,養得也就頗為隨心所——老大起名“繆妙”,不細想還像個人名,老二更草率,那二位不知是誰上戶口時候“靈機一”,給起名“繆蛙種子”,小名“小蛙”。
繆小蛙現在長了個大眼燈,倆眼珠還有點往外凸,八是讓這破名字咒的。
小蛙同學上了兒園大班,有了點文化,遂尋死覓活地要改名。
不靠譜的父母也有好,就是凡事好商量,任憑一個學齡前兒自己做主改名。
那年繆妙在大學住校,早晨收到爸短信,樂呵呵地說要帶妹妹去派出所改名。繆妙問他改個啥,一頓早飯的功夫,那老貨給發了三條信息,每次說的都不一樣。
繆妙也不知道他最后弄清楚了沒有,這了個永遠的懸案——
三口人改完名,回家路上到了一個疲勞駕駛的貨車司機,除了后座上被卡在安全座椅里的小孩,開車的爸爸和副駕駛的媽媽都沒等到救護車。
繆妙趕到醫院,還不知道親妹妹什麼,戶口本都被浸爛了,只能臨時找人問。
戶籍警幫查到了小蛙的戶籍信息,告訴新名字已經改好了,“繆語萱”。
這個頗有言小說主角氣質的麗名字,終結了姐妹兩個無憂無愁的年和年。
那年繆妙二十一歲,繆蛙種子……繆語萱五歲。
除了快樂而短暫的年記憶,他們家別無長,繆妙自己還沒畢業,只能把妹妹送到外地的親戚家寄養。叔叔嬸嬸人都不壞,對這失怙的小侄也算盡心,可親戚畢竟是親戚,寄人籬下的滋味,孩子能覺到。
等繆妙找到工作接回妹妹,小蛙變了一個敏向的小孩。
繆妙一路從派出所片警干到平安區分局,三十出頭,已經力一眾男同事,混了“繆隊”,輝煌的履歷都是拿命拼來的。
一貫是兇狠、糲、冰冷、說一不二。
繆妙最便宜的煙,買服從來不超過五十塊,能對付就對付,但繆小蛙無意提一句同學的名牌鞋好看,二話不說就買——哪怕那是大半個月的工資。
除了房租,的錢基本都是給繆小蛙花的,繆小蛙的零花錢比們班富二代都多。
不過也就僅此而已了,畢竟繆妙也給不了別的,跟繆小蛙是真的沒話說。倆差了十六歲,代深似海,隔天地,一起過日子,宛如魯智深養林黛玉。
繆妙是平安分局出了名的活土匪,繆小蛙的心比松針還窄三分。自從小姑娘進了青春期,繆妙就沒弄明白過在想什麼:學不好好上,飯不好好吃,整天不是追星就是減,瘦得鬼一樣,一點正事沒有。
今天一早,繆妙去醫院忘帶醫保卡,回家拿的時候,正好逮住繆小蛙在廁所用牙刷捅嚨,把剛吃下去的早飯往外吐。
這不是找嗎?
繆妙劈頭蓋臉地把那熊孩子收拾了一通,兩人不歡而散。小蛙是哭著去上學的,暴君似的姐姐一寒意去了醫院……拿回了死亡通知單。
要告訴小蛙嗎?
繆妙彈煙灰的手突然頓住了。
繆小蛙才十六歲,績那麼爛,既沒有特長,也沒經歷過事,連飯都不會好好吃……這麼一株花盆暖棚里都病病歪歪的小苗,要是被扔到沒人管的野地里,怎麼活?
就在這時,屏幕忽然一閃——也不怎麼那麼巧,繆小蛙這時候給發了條信息。
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繆小蛙給分了一個鏈接,好像是本網絡小說。
沒等繆妙點進去,繆小蛙又把信息撤回了。
繆妙:“?”
大概是沒想到大忙人繆隊會秒回,繆小蛙那邊“對方正在輸”了半分鐘,才說:“發錯人了。”
繆妙方才還在為牽腸掛肚,手指一又是習慣的訓斥:“你想發給誰?下課了嗎你就玩手機?高考考這玩意是吧?”
繆小蛙那邊又是半天“對方正在輸”,最后不咸不淡地回了幾個字:嗯,不發了。
再一次,倆的對話沒了下文。
繆妙發完就后悔了,想補救,一時又想不出詞,還怕打擾繆小蛙上課。只好嘆了口氣,煩躁地抓了把頭發——要死了,繆小蛙估計也傷心不到哪去。
怎麼會變這樣呢?
繆妙想:“我脾氣太臭了嗎?”
小蛙一直很怕,總在小心翼翼地端詳臉,小賊似的。在面前,妹妹永遠是畏畏、蜷一團的。越是這樣,繆妙就越是看不慣繆小蛙——人不說要頂天立地,起碼要自強自立吧,待繆小蛙了嗎?對那熊孩子還不夠好嗎?擺出一副傷的可憐樣給誰看?
至親的姐妹漸行漸遠,明明是相依為命,卻又像活了彼此鞋里的沙子。
可都不久于人世了……
這念頭一冒出來,繆妙就忽然生出一種沖,想了解小蛙在想什麼,于是把片和診斷書鎖進屜,下了個清水文學城的app。
繆小蛙信息撤得很快,但繆隊是干這個的,瞥一眼的東西也會本能地提煉重點信息,還是記住了文名和文章id。
不練地隨著指引注冊了讀者賬號,繆妙搜到了繆小蛙推的那篇網文。
“無限……在恐怖故事里當……鬼是怎樣的驗?”
繆妙斷斷續續地念完標題,一腦門問號。
這是文名?咋這麼長?“無限”又是個什麼?這玩意永遠不結局的意思?
已經更了五章,繆妙點進去一目十行地掃完,把煙掐了,沉思起來。
倒不是這錯別字連篇的小說有什麼高明之,而是文中提到的“平安湖”、“棗花路小學”、“育才小學”都是很悉的地方——繆妙是t市平安區分局的,平安區就是因平安湖得名,“棗花路”小學是本市最早的外地務工人員子弟學校,“育才小學”就更近了,離們家只有兩個紅綠燈。
文中主角“唐果”小時候喜歡寫作文,數學不好,夢想當作家。
巧了,繆小蛙也是。
主角住在平安湖邊的富人區——這個沒法巧,憑窮姐姐的工資真住不起。
但小蛙小時候上補習班會路過那里,經常指著湖邊豪宅說長大要賺大錢,帶著姐姐搬到能在屋里看見平安湖的房子。
作者“的地得”不分,標點符號瞎點,繆小蛙好像也有這病!
所以這是繆小蛙自己寫的?
如果說以上三點還是巧合,看到第五章結尾,繆妙差不多能確定了。
文中寫的20x8年,也就是五年前,繆妙那會兒還沒調到分局,在平安區湖濱西路街道派出所當片兒警。
12月25號凌晨,時間很好記——因為頭天晚上是洋節平安夜,只有單狗自覺留下值夜班——天還沒亮,派出所接到報案,一個話說不太清楚的大爺稱,平安湖公園里有死人。
繆妙急赤白臉地帶人趕了過去,到現場一看,哭笑不得:報案的晨練大爺老眼昏花,天又黑,他膽又小,稀里糊涂的,也沒敢近前仔細看——那所謂“尸”,是個差不多真人等的大洋娃娃。
娃娃做工致,非常真,人能彈的關節它都能,遠看確實能嚇人一跳。
這個東西據說非常昂貴,可它顯然沒得到惜,頭發被剪得坑坑洼洼的,了一顆眼珠,上布滿了馬克筆跡、針孔和工刀劃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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