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祝清晨開車將薛定送去了醫院。
外科的護士還記得他,乍一看他背上悉數綳裂的傷口,幾乎忍不住斥責起來。
說過不能沾水。
說過不能劇烈運。
說過……
祝清晨聽不懂在說什麼,本能判斷出是在責備人,下意識要開口反駁。
薛定就坐在治療室的椅子上,頭也未抬,警告似的住:「祝清晨。」
朝他看去,男人滿頭是汗坐在那,任由護士拿著鑷子與針線替他合傷口,拳頭攥起,青筋都冒了出來,卻一聲都沒哼,只掀開眼皮不咸不淡瞥一眼。
知道他什麼意思。
他不要說。
祝清晨閉上了,站在窗邊安安靜靜看著這一幕。
他還掛著的相機在口,一的塵土,眉骨上有一道青紫淤傷。
為了重新合傷口,他的上已經去了,淺麥的皮,毫無贅的小腹,線條分明的理,還有從脖子上緩緩流淌下來的汗珠。
明明又臟又狼狽,卻又該死的帥。
這是祝清晨第一次意識到,原來一個男人的好看,並不只來源於整潔面的皮囊,薛定的英俊並非過往接的緻的,而是從骨子裏流淌出來的男人味。
他沒有穿上昂貴的西裝,沒有為自己整理好儀容外表。
可他致命的吸引力藏在每一滴汗珠里,每一道傷痕中。
傷口合一直持續到夜裏,八點半時,兩人才從醫院回到家。
祝清晨煮了三袋泡麵,一袋給自己,兩袋給他。
薛定吃得很快,三下五除二解決了,拿起的相機查看照片。
作一滯,他抬頭,「……鏡頭碎了。」
「……」
祝清晨趕擱下面碗,拿過相機仔細查看……是真碎了。
大概是他與那恐怖分子打鬥時壞的,蛛網似的傷痕遍佈鏡頭,其餘地方也多傷,完全沒救了。
挲著相機,半晌沒說話。
這隻相機用了很多年了,從畢業到現在,始終沒有換過。
因為它是蘇政欽送的。
這些年來背著它跋山涉水,總覺得如此一來,就好像他也在邊似的。就連夜裏睡覺,也會把它放在枕邊睜眼便能看見的地方。
回過神來,低聲說:「壞了就壞了吧,反正早就該換了。」
薛定一頓,「我賠你。」
祝清晨一下子笑出了聲,「你賠?你這種不拿著□□人腦袋的傢伙,我可不敢要你賠。」
薛定:「……」
飯後,他傷口加劇,洗碗的重任就當仁不讓落在了祝清晨肩上。
他也沒閑著,去臥室的床底下搬了畫架和料出來,架在臺上開始畫畫。
祝清晨走進客廳時,正好看見落地燈在他上投下明黃影,而他面凝重,手持畫筆,一言不發在畫架上塗塗抹抹。
湊近了想開個玩笑,措詞都想好了,就說沒想到他這麼糙的人,居然還有藝細胞。
可當走近了些,看清了那幅畫,玩笑話就統統咽了下去。
他畫的,是泊中的人。
深紅的料宛若盛放的花朵,一點一點在白紙上蔓延開來。
一團模糊不清的人影就倒在其中。
在他腳邊,還有一隻打開的箱子,裏面一疊一疊全是他往日畫的東西。
祝清晨彎腰隨手撿了幾張,卻發現在那箱子裏,約莫有一兩百張畫紙,每一張都畫著一模一樣的容。
每一張潔白抑或泛黃的紙張上,都是一個倒在泊中的人。
薛定站在那團影中,語氣很淺很淡。
「每次完任務回國時,都會接心理輔導,我是向型,治療師建議我用畫畫來宣洩緒。他說務必每一次踏上前線、目睹死亡,都畫一張畫。一張畫完,如果還覺得不過氣,就繼續畫第二張……直到得過氣來為止。」
「……」
「從第一張畫開始,一直到現在,我畫的一直是這個。」
祝清晨不知道該說點什麼。
那箱子裏厚厚一摞畫,他到底親眼見過多人犧牲,又有多積到無人傾訴,唯有無聲宣洩的苦悶?
把畫放進箱子裏,站起來,側頭看邊的男人。
他很高。
落地燈照過來的線被他一擋,就完全沉沒在影之中。
任何時刻都得筆直的脊樑,和看上去哪怕就快要融燈,卻也不容忽視、異常好看的側臉。
祝清晨的手指了,忽覺心裏有了些許異樣。
然而手機就在這時候響起來。
趕跑到茶幾邊上,低頭一看,屏幕上是兩個字:媽媽。
姜瑜的這通電話打來,祝清晨簡直被轟炸得無完。
早知道今天的恐怖襲擊會登上全世界的新聞版面,卻沒想到與薛定從事發現場並肩而出的畫面會從外傳回國。
看到電視機上的新聞,姜瑜幾乎要昏過去。
恐怖襲擊?!
人炸彈?!
幾乎第一時間撥通了國際長途,大口大口著氣,在那頭咆哮了將近五分鐘,完全沒給祝清晨任何進來的機會。
如果說祝清晨還有任何反駁的心思,當母親在電話的最末一刻哽咽時,就再也說不出任何氣話了。
姜瑜說:「你回來!我寧可被你爸打死,也不願意看見你在那邊有半點危險。你要非待在那裏,還不如現在就拿刀殺了我,免得我提醒吊膽,為你吃不下飯睡不著覺……」
祝清晨與從未有過多平和流的時刻,更別提流了。所以當姜瑜突然之間哽咽了,親口道出對的時,便一下子再也剋制不住。
眼眶一熱,掐著掌心沉默片刻,點了點頭。
哪怕對方本看不見。
「我明天就回來。」
臺上,畫未作完的男人筆尖一滯,停了下來。
側頭看掛了電話,還抹了把眼睛,他問:「要回去了?」
「嗯,姜——我媽擔心我。」
他凝視片刻,點頭,不咸不淡,「是該回去了,不該經歷的全經歷了一遍,再待下去,還不知道要看見多人夜裏睡不著的事。」
祝清晨正說話,又聽見他輕飄飄地補充了一句。
「得跟男人似的,在這也哭了好幾回,也算收穫不小,驗了當人的滋味。」
「……」
一邊想罵他,一邊又覺得他說得有道理,反倒氣笑了,到頭來也不再計較那麼多,只斜眼看他。
反正明天就要走了。
明天以後,他們大概沒有機會再見面了。
……
這樣的念頭有些怔忡,不知為何,短暫十來天的相,竟有種錯覺,似乎早已與他相識多年。
大抵是一同經歷了這輩子最難忘的場景,他機下救人,和恐怖分子搏鬥……
也算得上是出生死。
祝清晨著薛定,在他背後,以列的夜空沉默不語,唯有寥寥幾顆星辰在閃爍。
而在他面前,看見自己的影子與他融在一,逶迤一地。
忽然抬頭對他說:「走之前,咱倆喝一回酒吧。」
*
幾乎是在拎著二十來罐啤酒呼哧呼哧上樓時,祝清晨才悔不當初。
真是有病!
就沒見過哪個男人和人喝酒的時候,是人充當苦力、搬運啤酒的!
可薛定跟個大爺似的,老神在在坐在家裏等,原因是他有傷在,使不得力。
祝清晨拖著沉重的軀,砰砰敲門。
薛定開了門,手來接袋子。
結果又該死地慈悲心發作,咬牙把啤酒往裏拎,「別,萬一待會兒你傷口裂了,又得怪我頭上了!」
於是薛定就看見像個吃了菠菜的大力水手似的,以瘦弱之軀一手拎了十來罐啤酒,雄赳赳氣昂昂走進客廳,悉數放在茶幾上。
明明語氣里是不甘心的,卻又因為太過好心,不忍心要他出力。
一個沒忍住,笑了。
祝清晨一回頭就看見薛定在那笑,氣不打一來,「還笑?你一男的,喝酒不出力,還有臉笑?」
薛定的笑意卻越來越濃,到最後幾乎是低低地笑出了聲,看時眼裏流溢彩。
他難得這麼開懷過。
長年國外,報道無數殘酷的新聞,目所及總與戰爭有關,白天黑夜睜眼閉眼都是倒在地上一不的傷亡者。
不得不承認,祝清晨住進來的這些時日,他頭一次到了人氣、煙火氣。
兩人坐在臺上,地上歪七倒八擺了無數啤酒,空的、還未開封的,全都混在一堆。
喝到酒意上頭,祝清晨問他:「你每天在外頭出生死的,你家裏人就不擔心?」
側的男人沉默片刻,喝了一大口酒,才回話。
他喝酒的姿勢極為隨意,咕嚕一聲,酒頭。
修長的脖頸間,結劇烈一。
而他半仰著頭,懶洋洋著窗子外頭,睫在眼瞼投下一小片溫的影。
祝清晨險些忽略他說了些啥。
就只是這樣怔怔地,怔怔地著他。
直到被酒麻痹的神經慢了半拍反應過來,才聽清剛才他說的話。
「我爸媽啊,」他是漫不經心回答這問題的,側頭看,似笑非笑,「一個在黑非的大使館,一個在國新聞社。我算是子承父母業,反正全家人沒有一天能齊聚一的,我也出來混唄。」
依然沒答話。
還是安靜著他。
有那麼片刻,覺得自己很可恥。
在以列的城牆上,曾為蘇政欽哭了一場。可無比清楚,那一刻面對蘇政欽,只有斬斷過往的痛。
然而眼下,當注視著薛定。
當注視著在昏黃燈裏帶著酒意,與漫不經心對視的薛定時,清楚聽見腔里傳來沉鬱頓挫的心跳聲。
一下一下。
不知由來,卻又令人屏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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