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西斜,天已冷了下來。顧燕時懷抱琵琶趕去含元殿,上發舊的斗篷難以寒,直得走得越來越快。
含元殿中,竹雅樂聲繾綣漾開,舞姬帔帛飄逸若畫中仙,席間君臣笑容盈面。
淑妃坐在案旁伴駕,玉指剝著葡萄四下一,就笑起來:“江公公說的琵琶樂伎究竟何許人也?等了這麼半晌,竟還不見人影。”
江德聞聲忙上前,賠著笑作揖:“快了,快了。這幾日下雪,路難行,從教坊過來又遠了些……”
“你這話就奇怪。”淑妃鎖起秀眉,“既打算讓獻藝,怎的不早些讓過來候著?”
生得俏,說話向來也聲語。眼下添了兩分不快,聲音就尖刻起來,江德趕忙一揖,含糊道:“是下奴忙得忘了……”
話剛出口,他邊的小宦溜著墻邊了殿,朝他一揖:“公公,來了。”
江德舒氣,轉而一擺手,命歌舞姬退下,又親自搬了張雕花繡墩置于殿中。
安靜突然而至,眾人不都向殿門。不過多時,就見一十四五歲的姑娘進了門來。
烏發半綰,髻上只一支簡單的木釵。上暗紅的齊襦已洗得發烏,銀灰團花的帔帛更已舊得飄不起來。可饒是這樣,也難掩出塵仙姿。
案邊,淑妃拈著葡萄的手滯了一下,心底竟生出一張。
顧燕時不敢抬頭。從未參過這樣的宴席,眾目睽睽之間只聞自己的心跳快如鼓擊。
行至繡墩邊,深吸一口氣,端端正正地落座下去。
眾人的神都一僵。
黛眉星目、芙蓉雪腮,眼前佳人是的。
可圣駕在前,禮都沒見上一個。
一時之間,數道目悄無聲息地掃向九五之尊。他好像沒有察覺,悠然執盞,抿了口酒。
接著弦音一,便將眾人的心神又拉回去。
曲音漸起,初時低啞悠緩,旋而有肅殺之勢,冷意迸發,似風雪襲面。端坐殿中的人面倒沒什麼變,只秀眉微鎖了兩分,星眸稍沉。
蘇曜又抿了口酒。
他看著眼前,眸中出三分玩味,視線凝在琵琶上描繪的燕子銜泥紋上。
有趣。
肅殺轉淡,曲調忽而詭異了那麼一剎,接著陡然明快。叮咚清越的幾聲,若冰山融化變作清泉,潺潺流淌滋養萬。而后這清越聲漾開,曲調變得溫流暢,直令殿中深沉的熏香味都顯得清新了三分。
聽者皆不由自主地舒了口氣,覺得中開闊,心曠神怡。
最后,這曲調就在這片溫里轉淡、終了。
殿中的安靜好生持續了一會兒,直至拊掌聲響起。
一聲、兩聲,眾人醒過神,循聲去,就見拊掌的乃是九五之尊。他清雋的面容上含起笑,語聲朗然:“是什麼曲?竟未聽過。”
他語中的稱贊之意令顧燕時心弦一松,立起,沉靜道:“近來風雪多,這曲子是我來時看到積雪臨時起意編的,就《瑞雪兆年》吧。”
“瑞雪兆年。”蘇曜斂目,自言自語地細品。邊的淑妃看著他的神終是忍不住了,眸凌凌挑起:“曲是好曲,名字卻俗。再有,你殿時禮都不見一個,陛下問話亦答得毫無恭敬之意,你的規矩是誰教的!”
顧燕時心底打。
太張了,進殿時頭皮發麻,手也發僵,滿心都在想如何以一曲搏得出路,哪還顧得上禮數。
“我……”剛開口,貴妃卻笑起來:“淑妃妹妹平日總說我脾氣不好,今天怎的自己火氣也這麼大了?”
邊說邊笑看顧燕時,又朝皇帝頷一頷首:“臣妾倒覺得規矩可以慢慢學,這樣的技藝卻難得。臣妾還有個不之請——眼下這后宮之中姐妹太了,不如讓這位姑娘來跟臣妾做個伴?”
淑妃面怒:“貴妃姐姐……”
顧燕時適才剛剛松下的心弦驟又繃。
覺得貴妃與淑妃仿佛兩個江湖俠客,說話間刀劍影,這劍影原與并不相干,但偏偏掃到了。
屏息看向皇帝,這是第一次直視這位新君。
如蘭月所言,他如傳言中一樣玉樹臨風、氣度不凡。他以手支頤,似笑非笑地看著,慵懶地沉。
不多時,他啟:“也好,那就……”
“不……”眼見他要應允,顧燕時終于不得不著頭皮開口,“我,我不能進后宮……”連連搖頭,“我是……我是先帝妃嬪。”
話音落定,滿座死寂。
貴妃僵住,淑妃亦僵住。宗親、朝臣、命婦無不瞠目結舌地看著,又窒息地向九五之尊。
蘇曜神未變,只眼底微不可尋地微微一凜。
接著,一聲輕笑緩解了殿中僵的氣氛:“原來如此,是朕冒犯了。”
他說著,眉宇微挑:“給這位母妃添個席位吧。”
“這位母妃”。
殿中的尷尬隨著這四個字徹底消散。
先帝晚年昏聵,人盡皆知,后宮妃嬪多得連他自己都認不全。
新君不識得很正常,貴妃不識得更正常。
很快,兩名宦沉默無聲地上前,為顧燕時添了一席。
是長輩,理當上座。他們便將貴妃的席位向后挪了挪,為置上了桌椅佳肴。
蘇曜抿笑:“母妃請。”
顧燕時強定心神,安安靜靜地了席。
面前盡是珍饈味,泰半菜肴見都沒見過,卻沒心思吃。
抱著琵琶怔怔地坐在那里,心底一片郁。
事辦砸了。
原本只想來獻個曲就走,不論席間誰聽著覺得好,都可讓江德知道的本事,讓留在教坊。
可現下被得當眾說出了自己乃先帝妃嬪的份,原本要暗度陳倉的事就被拿到了臺面上,便是誰夸都沒用了,江德必不敢留。
“唉。”顧燕時嘆息。
“母妃。”蘇曜銜笑一喚。
后脊繃,舉目去。蘇曜含著笑:“琵琶可先由宮人收著。”
這才意識到自己還抱著琵琶。
“免得用膳時再壞,還要工匠修。”他又說。
顧燕時眼底一震,面容發白。
上莫名冷了一陣,眼睛怔怔地對上他的笑眼。他目一轉,不再看,就著淑妃的手吃了口菜。
他認出了……
他知道就是那日摔了琵琶的人。
顧燕時腦海中一團,心咚咚重跳,僵坐在那兒的形變得更僵。
蘇曜不著痕跡地乜了一眼。
這麼張嗎?
小母妃鴿子膽。
.
宮宴在一個時辰后散去,圣駕離殿時,除了顧燕時這個“長輩”,滿座盡叩拜恭送。
等圣駕走了,無數目又沉默地投過來,靜等顧燕時離席。
顧燕時早已如坐針氈,見狀忙起了,悶頭往外走去。
席間稀稀拉拉地響起一片恭送聲,聽得出他們多有不愿。
其實,也知道自己不配。
才十五歲,進宮半年,只侍奉過先帝兩回,更無兒無。能被尊封為太貴人,是因本朝重孝道。若刻薄些說,不過是個地方吏送進宮來討巧的“禮”。
步出殿門,寒風撲面而至。
蘭月已在外等候多時,見顧燕時出來便忙上前為攏上斗篷。
“可了麼?”蘭月問。
顧燕時眸沉了一沉:“回去再說吧。”
蘭月見狀,自知事約是不太順利,識趣地不再多言,安靜地跟著回壽安宮去。
壽安宮地皇宮東北面,從含元殿回去需一直往北行,先路過宣政殿與紫宸殿,再穿過延英門,得后宮。而后經過大半個后宮,再往東折。
夜深了,天氣比來時顯得更冷了些。顧燕時想快些回去,走得足下生風。
邁過延英門,抬眸就看到不遠的一行宮人。
宮人們垂首而行,最前頭正是那一抹已不陌生的玄。
有意避讓,就暫且駐了足。他卻還是察覺了,亦駐足,回過。
“顧母妃。”他頷首,道出了的姓氏。
他果然是認出了。
顧燕時調整氣息,行上前幾步,抬眼看看,覺得他個子好高。
轉而又低下眼睛:“陛下有事?”
他輕哂:“朕想知道,母妃緣何這樣到宮宴上獻曲?”
“我……”顧燕時心下一滯,抬眼,正對上他眼中的探究。
心虛忽而上升到極致,強撐了一息,氣若游地說了實話:“我就是……想留在宮里。若不能留在壽安宮,去教坊也好。”
“哦?”蘇曜語調上揚,漫不經心,“教坊可不是什麼福地天。”
“我知道。”低頭,薄一抿,“沒得選罷了。”
有那麼一瞬,想開口央皇帝幫。可也就只有那麼一瞬,就很有自知之明地將這荒唐的想法摒開了。
蘇曜眼眸微瞇,沉片刻,忽而又笑:“母妃好似很冷。”
和他說著話,雙手卻已凍得蒼白,不住地輕著。
他于是探手,墨的貂皮大氅里遞出一只手爐。
這手爐華貴至極,里自是銅的,外層卻是整塊的白玉。玉上雕出鏤空的祥云紋,既可令熱氣散出,又不至于燙手。
顧燕時遲疑了一下,手接過:“多謝陛下。”
頓了頓,又道:“明日我讓蘭月還回去。”
他笑一聲:“不必了。”
語畢垂眸退開半步:“母妃先請。”
顧燕時淺淺地福了福,不再多言,繼續向壽安宮行去。這手爐果真不錯,只拿了這麼一小會兒上就暖了不,待得拐過一道彎,他們看不到了,就將手爐塞給了蘭月:“你暖一暖。”
延英門前,蘇曜的目隨著倩影飄出很遠。直至一道黑落在幾步外的地方,他才將視線收回來,點了下頭。
黑影會意上前,宮人們即刻退開,蘇曜側耳傾聽,聞得三個字:“是嵐妃。”
話聲剛落,蘇曜面一黯。
黑男子恐怒圣,忙噤了聲。仔細打量了兩眼,才小心翼翼地又問:“可要收拾干凈?”
語畢卻見皇帝笑了。
他搖搖頭,目梭巡,劃向顧燕時適才離開的方向:“且再留幾日,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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