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的那個晚上，雨夜，江面，衝鋒舟上。

其實阮青青一直沒有完全看清那個當兵的容貌。因為他的臉，實在是太髒了，泥漬烏黑，左一道右一道，好像很多天沒洗了。

但他著實年輕狂：「船真翻了，我也能把你再救起來。」和阮青青印象中刻板無趣的當兵的人，完全不一樣。

於是的語氣也不自覺地輕鬆起來，帶上幾分的傲：「其實我也不是那麼怕，但是我沒坐過這種船，水又急，我才不適應。等我再習慣一下下就好了。」

他又笑了笑，笑得很淺，臉部線條舒展開，出一口白牙。他問：「你是高中生？」

「嗯。」

「高幾？」

「高二，馬上升高三。」

「那不是學習特別忙？」

「嗯，剛剛我還在屋裡溫書呢。」

「書獃子！這麼大的雨，發了洪水，還讀書？」

「我才不是書獃子！哪裡想到洪水會淹到我家來！」

他倒是點了一下頭，很有些老持重的模樣：「今年的水的確大。不過放心，有我們在，不會讓你們老百姓出事。」

阮青青斜瞥他一眼：「你多大了？」

他一臉正氣：「小姑娘家家，問我年齡幹什麼，反正比你大多了。」

「切~」

開始猜：「二十？」

他又笑了：「我有那麼嗎？」

「二十二、二十三？」

「別瞎猜，你都叔了，還猜什麼猜？」

「呸！」

呸這一下，兩人都笑了，隨即同時一愣，因為彼此都有種親近了不的覺。他神一正，說：「累就休息會兒，但別真睡著，再掉水裡了，我還得撈。」

「我不累。」

「隨你，那看看風景吧。」

阮青青噗嗤笑了，這人真逗，黑燈瞎火，荒村大水，有什麼風景可看啊？這會兒真的一點都不怕了。覺得這個當兵的，真不像個兵，有點狂，有點調皮，還有點漫不經心。但偏偏救援做事穩得像天兵降臨。

想他其實是個好兵。

「你是哪兒人？」問。

「無可奉告。」

阮青青嘟起了，過了一會兒，又不死心地問：「你什麼名字？」

「人民解放軍。」

阮青青有點不高興了，著遠，沒再看他。

其實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平時是個和男孩子相話不多的人。年級里有幾個人追，但覺得他們都稚得很，話都不想跟他們多說。也沒什麼玩得好的男朋友。可今夜，或許是洪水來襲太刺激，刺激了的神經；或許是夜太暗，河水太冰，茫茫洪災中，只有這麼一個人，坐在自己旁。看著他的背影，他的側臉，他的坐姿，還有他握槳的手，就想和他多說幾句話，想知道他從哪裡來，他到底是誰。

也不知他是否察覺生了悶氣，安靜了一會兒，他忽然提醒：「前邊水急，坐穩了。」

他只一句話，阮青青心頭那點悶塞，一下子就散了，很乖地「哦」了一聲，坐穩不，得像只烏。

他忽然笑了一下，眼睛亮晶晶的。

阮青青的心，就像被什麼東西，無聲地輕輕撞了一下。就像水下的暗流，輕輕撞擊巖石；就像夜歸的游魚，撞上他們的艇，又悄悄游開去。

他說：「別怕，有我呢。」

「我不怕。」

果然，小艇安全渡過了湍流。

阮青青注意到他乾裂的，立刻從包里掏出瓶水，擰開遞給他：「喝點水吧。」

他沒接：「你留著自己喝。」

「我包里還有兩瓶，足夠了。」

「謝了。」他這才單手接過，鬼知道這當兵的到底了多久，居然仰頭一口氣將整瓶水喝完，咕嚕咕嚕的，喝完還很爽的樣子呼了口氣。阮青青看著他脖子上流淌的不知是汗還是水，只覺得他和接過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樣，和父親叔伯們不一樣，和男同學不一樣，和誰都不一樣。

那時阮青青還不明白，對於這樣一個來說，他已是青年了，即將褪去滿年氣，長一個男人。

阮青青也喝了幾口水，又從包里出塊巧克力遞給他。

他斜了一眼，還是沒接：「你……準備得倒是齊全的，小朋友很惜命啊，不錯不錯——留著自己吃。」

「你不嗎？吃吧。」

「不，我任務結束了有吃的。」

「速食麵嗎？」看過新聞，兵們時間迫，環境艱苦，吃的都是速食麵。

他笑了，出一點舌尖了上，說：「速食麵好吃的。」

阮青青不信，現在的年輕人誰還吃速食麵。何況電視新聞里說，他們經常頓頓吃，天天吃。

過了一會兒，阮青青忽然起，飛快將一條士力架塞進他的迷彩服口袋裡。他的神有些錯愕。

「你吃啊。」小聲說。

他手了一下口袋裡的東西，又看一眼，說：「行，那我就收下，當做個紀念。」

不知為什麼，十七歲的阮青青聽到這句話，忽然有了一悲傷的覺。

……

阮青青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那一夜的事了，畢竟只有一夜。儘管後來，曾經多次返回老家，甚至還找到當地駐軍單位附近徘徊，想看看會不會奇跡般地再遇到那個人。但每次都無功而返。

再也沒能見過他。

可是今晚，當第一眼看到駱平江，明明份、著、神態都和那個兵不一樣。然而還是一下子就想到了那個人。

連聲音都很像。只不過比那時，低沉了許多，也了那傲氣和漫然，取而代之的是男人的平和，以及若有若無的冷淡。

可是，他，真的是他嗎？

他也是懷城人？不是軍隊的，而是武警。他還是陳慕昀的親表哥。

阮青青心中湧起一荒謬的覺。

又想起，剛剛駱平江看到自己的反應，沒反應，很平靜，甚至有些避嫌式的冷淡。

阮青青的心忽然就平靜下來，平靜得彷彿不曾起過半點波瀾。

無論他是不是那個人，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