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獲是主人,坐了主席,孔丘與慶忌是客,誰坐右就不免要謙讓一番了。天下諸侯,除了楚國尚左,其他各國都是尚右的,以右為尊,重要客人自然應該坐在右。
孔丘認為此次歡宴本就為了迎接慶忌,加上他是吳國公子份,理應坐在上席。慶忌則是一看見這個高趕得上穆鐵柱的孔大夫子,腦海中就出現一副金閃閃的牌匾,上書“至聖先師”四個大字,哪肯讓他屈居末席,兩下裏便遜讓起來。
孔丘崇尚周禮,周禮把上下尊卑的禮儀融合到了生活的各個方麵,在潛移默化中行規矩,坐臥行走、建築飲食,都有著極其詳盡的規定。那時的禮可不僅僅是一種禮貌而已,所以孔丘對禮甚為看重,哪肯做逾禮的事,慶忌一聽老夫子鄭而重之地和他講起‘禮’來,心裏先就怕了,隻好到了右席就坐,賓主這才歡喜開宴。
碧夫人遊廣闊,常來漆城小住,此地別院常年供養著一批樂師舞伎,所以堂上歌舞紛蕓,十分熱鬧。
展大夫舉盞向兩人敬了杯酒,放下酒盞向孔丘問道:“仲尼,你當初負氣而去,為兄聞聽,扼腕歎息良久。如今你既然回來了,可有什麽打算麽?”
孔丘猶豫了一下,才慢慢放下酒盞,淡淡笑道:“丘準備回到家鄉,設壇講學,展兄以為如何?”
展大夫撚須笑道:“仲尼博學好禮,世所敬仰,如今正當壯年,應該出來做事才對啊。”
孔丘喟然歎道:“孔丘在魯從仕,怕是前程艱難吧?”
展獲目注孔丘片刻,啞然失笑:“仲尼還記著當麵責斥季孫大人逾禮的事嗎?仲尼,季孫大人執掌國政,求才若,些許小事怎麽會放在他的心上?你是魯國聞人,通達古今,學識淵博,名聲聞於諸侯,季孫大人有誌強大魯國,怎會舍仲尼這等賢才而不用呢?如果你願意從仕,愚兄可以為你引薦。”
孔丘意,略一思忖,舉杯笑道:“展兄盛,丘不勝激之至。離開故鄉這麽久了,我是一定要回去看看的,待孔丘回家小住幾日,再往曲阜拜訪展兄如何?”
他這麽說,就是變相的答應了,展獲心中喜悅,與他又對飲一杯。孔丘放下杯子,欣欣然向慶忌問道:“公子可去曲阜麽?”
慶忌笑了笑,眼角也不掃展獲一眼,昂然答道:“慶忌本意往曲阜療傷,如今傷勢漸愈,可是歸心似箭了,這曲阜不去也罷。蒙展大夫盛,慶忌便在此小住幾日,一俟行自如,立即返回艾城,招兵買馬,再次伐吳,弒父之仇一日不報,慶忌豈不愧為人子嗎!”
孔丘一聽聳然容,立即擊掌好。
孝道,正是他倡禮的一個重要部分,慶忌這一答正是投其所好,怎不心難搔?曾有他的弟子向他問起如果和別人有殺父之仇怎麽辦?當時孔老夫子之乎者也地回答過一番,後來記在了《論語》裏。
他那段話換如今的白話文,大意就是:如果有殺父之仇未報,不能穿好的,不能吃好的,不能去做,不管用什麽辦法,一定要殺掉仇人為父報仇,如果不小心在路邊遇上了,手裏又沒有武,抄起塊板磚也得削他。
所以他對慶忌這種至孝的表態自然大加褒揚,立即讚道:“公子此言甚是!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漫說公子弒君奪位,大逆不道,便是他本為一國之君,為人子者,有此海深仇,也當為父絕君,而切切不可為君棄父。”
慶忌聽的一呆:“儒家不是講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麽,怎麽孔丘卻說出寧為父絕君,不為君絕父的話來,難道那都是後世儒家的不肖子孫們捧皇帝老兒臭腳明出來的說辭,本與孔丘無關?”
展獲在一旁撚須微笑,聽了慶忌的話臉上卻看不出什麽聲,就在這時,一陣風來,送進一片奇臭,兩旁樂師舞伎紛紛捂鼻蹙眉,展獲大怒,喝道:“豈有此理,這是什麽味道?”
府管事慌慌張張跑出去探問究竟,片刻功夫跑回來道:“展大人,小人出去問過了,隔壁白府家人漚種地,氣味傳了過來。”
展獲款待客人,席上卻傳來一陣五穀臭味,頓時讓他麵掃地,把展大夫氣得臉鐵青,他知道隔壁的所謂白府是魯國大商賈白子陵的別居,他堂堂一個魯國大夫自然不把白子陵放在眼裏。
隻是現在白子陵不在,白府裏不過是一些下人,他不便自降份親自出麵,便憤然喝道:“你去告訴他們,就說府中正在宴客,再有異味擾我興致,必不輕饒。”
那管事跑出去隔著院牆一說,對麵吼聲如雷,展獲等人坐在廳中也聽得清清楚楚,一個男子聲音怪氣地道:“你宴你的客,我漚我的,你家要怪罪,便去怪那風不知趣,與我等何幹?”
說罷牆後傳來一片大笑,展獲聞言雙眉陡立,“啪”地一下拍案而起。慶忌勸道:“大夫勿惱,使家人過白府言明大夫份,頑劣小子當知畏懼。”
展獲吞了口惡氣,沉著臉喚過府管事,讓他過府涉,那管事也沒想到白府的下人變得如此大膽,領了吩咐便急急往白府去了。隻過片刻,隔牆便傳來一陣慘呼聲,展獲與慶忌、孔丘相顧愕然,隨即便見府管事和幾個家丁互相攙扶著,鼻青臉腫地趕了回來。
府管事跪伏於地,哭訴被白府野下人打了,乞請展大夫出麵。展大夫氣得渾抖,孔丘一雙大眼也瞪了起來,兩位道德標兵拳掌,就要親自出頭去討個公道。
慶忌見此景不由心中一,方才展大夫說那白家隻是魯國商賈,明知隔壁是一位地位顯赫的大夫宴客,一個商賈的家人怎敢如此放肆?散播臭味倒也罷了,還把上門理論的人打這般模樣,分明是有意挑釁,他們意何為?
慶忌心中打了個轉兒,便沉住了氣,穩穩地坐在那裏道:“展大夫、孔先生,稍安勿躁。梁虎子,近前來!”
左兵衛梁虎子唱諾一聲,自堂下大步而,抱拳行以軍禮。慶忌目注梁虎子,淡淡地道:“你去,勿使俗人擾了大家興致。”
梁虎子是原吳國的軍將,一直追隨慶忌,對他的心意最是了解。他抱拳行禮時目視慶忌,慶忌的眼神微微向他一凝,然後刷地一下垂下來盯向酒杯。梁虎子心中了然,把濃眉一挑,俯稱諾,一步步倒退下堂,點齊二十名虎狼之兵,風一般出了大門。
展獲這時才反應過來,不安地道:“公子遠來是客,招待不周,已是展某的罪過,再勞你的兵將,展某豈不慚愧?”
慶忌欠了欠,笑地道:“大夫盛款待,慶忌愧無以報。些許小事,慶忌代勞手足,便當是酬謝大夫隆厚意吧。來來來,不要讓小人擾了酒興,展大夫請、孔先生請。”
展獲、孔丘舉起杯應酬,雙耳卻豎了起來,傾聽隔壁靜。
梁虎子領了二十名兵丁,來到白府門前,把大門擂得山響,高聲喝道:“開門,開門!”
裏邊有人惻惻地道:“府的狗又來狂吠麽?要進門來,旁邊有門,莫要擂壞了我家大門,你可賠償不起。”
梁虎子往旁邊一看,卻是門上開的一個狗,不由然大怒。他左右看看,瞧見旁邊門鬥下臥著一場用的石滾,便走過去,握住石滾兩邊的凹,吸一口長氣,大喝一聲,把石滾舉了起來。
這石滾重量不下三百斤,尋常力士還真舉不起來,梁虎子素有蠻力,一力氣隻比慶忌略遜,這一聲大喝竟把石滾舉過了頭頂,邊的士兵立時喝一聲彩。梁虎子滿臉橫都抖了起來,舉著石滾一步步上臺階,到了門前狠狠向前一砸,山崩地裂般一聲巨響,那極結實的大門便裂了隙,擋門的橫杠繃起,刺猥般支出許多尖刺。
梁虎子再一聲大吼,石滾向前狠狠又一砸,轟隆一聲巨響,大門便被砸開了,半扇大門連門軸都撞斷了,歪歪斜斜地矗在地上。
梁虎子扔掉石滾,抬一踢,那半扇大門轟然倒地,撲起一天灰塵,待那灰塵慢慢消散,梁虎子已領著二十名兵丁闖進院中,手持長矛,怒目而視,厲聲大喝道:“誰是白府管事?”
眼見他們如此威勢,扮作家人故意擾的幾個賊人心下微生怯意,其中一個大漢踏前一步,厲茬地喝道:“你這人好不知禮,怎麽砸爛我家大門?”
梁虎子呸地一聲,一把扯住他襟,豹眼環睜地喝道:“我家主人好端端在堂上飲酒,偏生你們這些小人弄起漫天的臭味。府管事與你理論,又被你等無端毆打。禮?啊呸!禮也是你這等下人講得麽?”
“你是什麽人?”盜李玄出現在堂口,冷冷打量著這個武士打扮、材魁梧的大漢。
梁虎子乜了他一眼,見他站姿神態,曉得這人才是正主,把手一推,那個與他理論的盜賊蹬蹬蹬退了幾步,幸被同夥一把攙住才沒坐到地上。
梁虎子起膛道:“我乃吳人梁虎子,我家主人蒙魯國展大夫相邀,在府中飲酒,白府家人何故再三擾,尋釁滋事?”
李玄存心生事,聞言冷笑道:“這可怪了,我在自家院中站著,怎麽倒落了個向你尋釁滋事的罪名?你們吳人都是這般囂張蠻橫的麽?呸,你家主人算是什麽貨?”
梁虎子大怒:“我家主人份貴重,豈是你這等小人可以耳聞的,說話給我小心些,否則莫怪本人無禮。”
李玄大笑:“爾等蠻夷,知道什麽禮?藏頭尾,不敢見人的東西罷了!”
慶忌在堂上聽的清楚,雙眉不由一軒,隨即便聽隔壁院中叮當作響,傳來兵撞擊之聲,兩邊竟是已經上了手。
展大夫不安地抻著脖子張,雖然什麽也看不見。如果慶忌的部下讓人給傷了,那他今天這臉可丟的大了。就在這時,隻聽隔壁一聲喊:“殺人了,殺人了!”然後便是一陣嘈雜狂呼的聲音。
展大夫再也坐不住了,倏地一下站了起來,急道:“快,快去看個究竟。”
他話音剛落,大門轟然打開,二十名甲士眾星捧月一般擁著梁虎子大步走了進來,梁虎子手中提著一顆淋淋的人頭,大步上堂,按劍跪下,大聲奏道:“白府家人尋釁生事,辱我主上,梁虎子已將他斬殺劍下,現來複命。”
梁虎子此言一出,堂上堂下眾皆一驚。梁虎子重重一叩,說道:“請主上與展大夫、孔先生放心飲酒,再無小人敢來擾了,卑下告退。”說罷起向廳口倒退而去。
慶忌提起酒壺來往盞中斟酒,頭也不抬地淡淡問道:“你手提人頭,要往哪裏去?”
梁虎子停下,頓道:“卑下不敢以罪侍奉主上,自去見本城牧守請罪罰。”
慶忌哈哈一笑,抬起眼來說道:“你忠心護主,本公子但知有功,何來罪過?把這人頭扔回白家去,告訴白氏家人,吳國慶忌在他院中狩獵,宰殺惡犬一隻,若要賠償,請來見我,慶忌自當候教!”
慶忌說的輕描淡寫,展獲聽的臉白,堂下侍衛們連著府家人卻是個個揚眉吐氣。
慶忌說罷,向展獲一笑,說道:“展大夫,本公子的屬下暴烈,護主心切,讓展大夫見笑了。”
展獲定了定神,忙道:“啊……啊……,白氏家人飛揚跋扈,辱及公子,自有取死之道,公子有此忠義屬下,展某很是……很是歎服。”
那時隻有數幾個中原國家明確製訂了法律,包括魯國在的許多諸侯國雖然有土地、禮製等方麵的明確規定,但是在刑法上並未行諸於文,國民不知道明確的法律條文,一旦生案件,都是當地的公卿大夫們坐堂議事,討論個罰結果出來,人為隨意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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