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夫人姬氏薨。
王伐鄭及陳,取乃還。”——《丹行記·穆王八年》
唐姬的病越來越重了。
王子加和仲姬幾乎已經有了心理準備。
楚王商臣早些時候還時常來看自己的妻子,這些日子也很出現了。這并非是說他有多麼薄寡義,哪怕事實如此。
而是因為他決定親征。
那日王子加被楚王商臣召喚了去,本以為是這位王上已經知曉一切,打算早日置了,獲取養育多年所換來的利益。誰料書房卻并不只有一人。
除楚王商臣及王子加外,這里另有兩人。一人王子加見過,應為一位大夫。另一人則看起來與他們格格不。
那人穿著飄逸的紅裳,哪怕暈染技藝不算上佳,面龐上有如同魚鳥之鱗羽的妝飾,手上還有類似鳥爪的長趾。幾乎無法靠外貌看出其究竟是男是。
巫不卑不地行了一禮,完整地出有繁復妝容的面孔:“吾乃矞姒,范地之巫。”
王子加一驚,原本面向著矞姒的陡然后退了一步。
楚地恐怕無人不知范巫矞姒的名號。曾功預言了先王熊惲,以及令尹子玉的死于非命——哪怕當年的預言中還有一人尚且活著,即城濮之戰時的司馬子西,如今的工尹——也不會有礙的名聲。
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王子加回了一禮。但依然未曾開口,只是暗暗打量了面前這神異的巫一番。
矞姒看起來年紀并不是很大,約莫也就是二十歲。也就是說作出預言時,也不過是個。
“范山,將你之前說的再說一次。”楚王商臣頭也不抬地對屋的另一人說道,他手中竹筆未停,不知在理何事。
“是,王上。”范山答道。
他轉向王子加,態度亦是十分謙恭:“王上將親征鄭、陳,使王子加監國。”
“為什麼?”王子加并非不震驚,但很快冷靜下來問道。
“北上之機已至。”范山堅定道,“晉侯歡卒于三年前,晉文眾卿業已亡逝。公子雍和公子樂的支持者各執一詞,無以服眾,最終竟使一襁褓小兒登臨君位。”
“如今新任晉君年,晉人無力亦無心爭霸,若是錯過這一良機,不知還要等到何時。”
王子加并不為他話語中所構想的完未來而搖:“亦可使王子旅前去,不必王上親至。”
聽到的話,楚王商臣抬頭看了一眼,已是心有定數之。
范山搖搖頭:“爭霸之初,非國君及太子不可。”
“寡人并非是在征求你的意見。”楚王商臣十分平靜地開口,卻讓爭辯的兩人都停了下來。
“范山,矞姒之后會陪王子加出嫁,你需為范邑尋一任新巫。”他繼續說道,“尋諸大夫,告知他們備戰。之后再將范巫送去宗廟,此為信,去罷。”
范山深行一禮以示對楚王的尊重,接過楚王商臣遞過的一枚符節,便帶著矞姒很快告辭。
“矞姒是他的兒。”楚王商臣似是理完了手里的事務,看著王子加,慢條斯理地說道。
王子加怔了怔,最后只道:“倒是看不出來。”
楚王商臣的眼微彎,漫不經心地拿過一卷竹簡丟給王子加,看輕而易舉地抓住翻開,突然道:“就如你我也并不相似。”
雖然談話開始得猝不及防,但王子加對此已早有了心理準備,沒有任何特別的反應。
“確實如此,但我又不是你的兒。”言語一如往常,但王子加自己知道,心里還是有那麼一兩分的委屈。那是作為一個被寵長大的兒,對自己父親的期待。基于所有記憶中的,而非所謂的脈。
手里這卷簡冊已經有幾分舊了,上面只是幾行墨字,便述盡這可笑的世。
“是不是寡人的兒,并不重要。”楚王商臣緩緩道,“既然是楚國的王,便為楚國貢獻你自己,這才不辜負寡人培養你這麼多年。”
王子加另一手抬起將竹簡合上:“那王子陵呢?”
楚王商臣搖了搖頭:“沒有那個才能。但亦到了供養,便同樣要作出回報。”
“哈,”王子加譏笑道,“既然才能更重要,何不讓你的妃嬪皆與他人好?若是能巧生了有才能的兒,豈不是件樂事。”
“沒有那個必要。你是唐姬給我的意外之喜,若是刻意,便無趣了。”楚王商臣站起拿過手中的簡冊放下,又手挑起的下,完全是一副男人對人的樣子。
“和你母親生得真像。”他話還沒說完,王子加便用力立刻地將他的手拍開,發出了清脆的“啪”的一聲。
太過震驚了,甚至沒來得及生出厭惡。
然后便痛苦地發現比起厭惡,心中滿溢的卻是悲哀。
楚王商臣瞧這個樣子反倒是笑了:“寡人若是真不把你當做兒,你反而是這個反應。”
“回去罷,加,多陪陪你母親。寡人還不至禽至如此地步。”楚王商臣說著,重新回到了他的位置,正襟危坐地看著,一派大國君主風范。
“你是唐姬的兒,這個答案,足夠了嗎?”
王子加其實覺得不夠。
但也不想再問了,楚王商臣無意的事,得不到答案。
從來不覺得楚王商臣對唐姬有多麼鐘,他們不過是政治聯姻中最普通的一對夫妻,甚至其中還夾雜著一個人和一個異生之。
但是如何讓楚王商臣容忍這麼多年,并且很好地教養了,也無法給出其他答案。畢竟并非生而知之的智者,對方也不可能一開始便是為了利用。
滿懷心事導致的后果便是,完全忘記了質疑為何會讓監國。
直到坐在唐姬邊,王子加才頹喪地想起此事。
但事已至此,且聽他們言下之意,大心應該會留在郢都,應該只需要作為一個王室的象征留在國都即可。
然而等到大軍開拔,王子加才發現事實完全并非如此。雖然郢都的政事完全不需要心,各級領了職的大夫們各司其職,但是除此之外依然有很多雜事。
很多事最后都需要楚王出面作為禮法上的見證,此時也只得去暫代這個職責。每日都幾乎忙得腳不沾地,開始理解為什麼自從楚王商臣登上王位,對于兒的關注便了許多。
瞧,還是習慣地在關注那個男人,把他當做父親,為他著想,替他找借口。而對于自己的親生父親,幾乎想不起來這個人的存在,畢竟也從未見過那個人。
忙碌可能麻木了,這些日子以來每每念及便讓痛苦萬分的事,此時居然一點都不覺得難過了。
然而就像是蒼天都認為以往的日子過于逍遙,如今勢必是要補上缺憾。
很快,晴天霹靂便落了下來。一院子便見姨母向自己快步走來,對方從來都是不疾不徐,從未如此匆忙。
“加,姐姐不好了。”仲姬的語調一如既往的溫,卻有著顯而易見的慌張。
王子加也不知自己是怎麼回事,聽到這句話,心中竟一片荒蕪,只想著……
——終于還是來了。
面無表地來到房里,坐在唐姬邊,看蒼白如雪的面孔,一向烏黑的秀發都在這短短的幾年中變得花白,越發黯淡。
唐姬的眼皮微微,似乎已經無力睜開,卻有兩行淚水順著眼角流了下來。
王子加依然不言不語,到那只曾無數次抓住的手,分明是溫暖的春日,卻冷得瘆人。
那冷似乎順著手傳到了的上。
在發抖。
中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劇烈跳,王子加只覺自己有些作嘔,但今日實在忙碌,其實并未吃什麼東西,本就沒有嘔吐的能力。
掌中屬于母親的手似乎了手指,又好像只是王子加的錯覺。
越發覺得冷了。
王子加傾下,側頭向唐姬的口,那里依然有著輕微的起伏。聞到母親上一貫有的香氣,那不是什麼名貴的香料,卻從來都是令安心的良藥。
松了口氣,卻又立刻意識到什麼,手上用了更大的力氣。
仲姬也出雙手包裹住們握的手,的手,溫涼,和王子加手中的那只僵冷的手完全不一樣。
王子加深吸了一口氣,像是現在才緩過神來,只是平和地、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的母親。
甚至努力地勾出了一抹笑,希能夠讓唐姬無牽無掛地離去。
做到了。
笑容仍保持在角,淚水卻已經無法被眼眶所盛放,徑直,片地落了下去。
門外傳來令尹大心的聲音:“夫人如何?——王上伐鄭大勝,俘鄭公子堅、公子尨及樂耳三大夫。”聲音難藏欣喜。
王子加抬袖抹去自己面上的淚水,待整理好儀容,才打開門,冷冷道:“喚史來……夫人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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