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雷聲滾滾,暴雨傾盆。
到了第二日,卻又是一個艷高照的大晴天,仍舊是暑熱。
姜寶鸞一向貪睡,一直到日頭升得高高時才起,等梳妝打扮,用了早膳,又坐著輦車過了重重宮門,外面早就熱得一盆水潑在地上都能立時蒸幹了。
容殊明已等了好一陣,騎在駿馬之上也是熱得不行,姜寶鸞連忙掀開輦車旁的薄紗帳縵,小半個子都傾出去,向容殊明招手。
「殊明哥哥,你快些上來,我這裏涼快!」
的輦車上自然是有冰鑒的,一路都供著冰,不會讓熱著。
容殊明的面孔又比先前看起來要堅毅俊朗許多,他出於武將世家,世代忠君報國,他的父親更是為了大魏戰死沙場,留下尚且十歲的容殊明襲了昭寧侯爵位。
先帝於容家忠義,便常常召了容殊明宮,更是一早就在口頭上許過長與容殊明的親事。
容殊明聽到姜寶鸞他上去,便無奈地笑了笑,說:「你好好坐著,我就在外邊兒陪你。」
姜寶鸞咯咯地笑起來,笑得直不上氣:「你別曬黑炭了,曬黑炭我就不喜歡你了……」
容殊明用馬鞭指了指,驅馬過來,還沒什麼作,姜寶鸞就趕進頭去,在裏面笑著。
容殊明知道是在開玩笑,不由低頭欣一笑,便揚鞭讓隊伍繼續前進。
三年前,他在范找到姜寶鸞,那時的姜寶鸞看起來很不好,整個人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神中竟還帶著怯意,鬱鬱寡歡的樣子,一整日都不說一句話,了一個躺在床上的藥罐子。
是金尊玉貴的定國長公主,何曾有過這副模樣?
後來回了長安,慢慢養了許久,這才恢復過來,只是從不提在范發生過什麼。
姜寶鸞是他自小就認定的妻子,不過只差個過門的儀式,既是他認定的妻子,那就是一輩子的事,他不介意曾經發生過什麼,他只在乎好不好。
在這三年裏,容殊明一直等著姜寶鸞一點一點恢復過來,等願意再度敞開心扉地笑,等到適合兩人親的時候。
過了朱雀門便是朱雀大街,誰知剛出了朱雀門,便有人過來朝著容殊明耳語一番,容殊明聽著聽著,便地蹙起了眉。
容殊明上有軍校尉一職,總領著軍十六衛,守備京師衛戍皇城,姜寶鸞一看他樣子就知道定是遇到了什麼事。
果然不過片刻,容殊明就過來道:「突然出了點事,不能陪公主去行宮了。」
姜寶鸞知道輕重,只問:「那什麼時候回來?」
「說不準,公主且先自己玩兩日。」
姜寶鸞點點頭,同他告了別,看他的背影消失在朱雀大街那邊,這才示意繼續前行。
早有長安百姓聽聞今日長公主要出行,並且施捨錢財,除了想拿錢的,更多的就是想一睹長公主芳容的。
朱雀大街早在姜寶鸞來之前就被暗中巡視過一回,將行人與沿街商販等都清退到了兩邊,並且每十米一個衛兵在兩旁站著。
姜寶鸞坐在輦車裏頭,隔著一層紗幔,外頭的人其實並不能將的容貌看個分明,只是這架勢與氣度,一看就是天家之,尊貴無比,更莫說有些人一時竟不敢直視了。
也過紗幔斜覷著外面,長安是天子腳下,百姓的日子過得應當最是富足安樂的,雖先前有羯人之難,長安城幾乎十室九空,如今三年過去,也漸漸好轉起來,重現當日繁華盛景。
姜寶鸞思及此,卻是在心裏暗暗嘆了口氣,只盼得這樣的場景能長長久久下去。
來宮玉畫,讓吩咐下去將準備好的金銀錁子以及銅錢分發給沿路百姓,特別是那些看起來窮苦的,便能分得更多。
一時輦車慢下來,已有不此時了恩惠的百姓不斷在裏謝恩。
眼看著日上中天,天氣愈發炎熱起來,姜寶鸞不住熱,亦不忍百姓站在大日頭底下曬著,正吩咐再快些行路,卻不料無端端哪裏吹來了一陣風。
風不大,卻吹了姜寶鸞車輦上的薄紗。
淡金綉纏枝牡丹的薄紗帳幔被輕輕吹拂起來,出了姜寶鸞一半的側臉來,玉賽雪,若凝脂,多一分端莊便不夠,一分矜持便過於輕浮,眉目如畫,宛若神妃仙子下凡。
有那離得近的乍然見了姜寶鸞的臉,當即便愣在了原地,只余吸氣聲。
姜寶鸞也不赧作態,反而是從從容容地側過頭去,青如雲的髮髻上垂墜下嵌火玉累金步搖,映得那張如雪明麗鮮妍。
接著揚一笑,將手上執著的團扇往上一移,作如行雲流水一般,恰好將下半張臉遮住。
正要垂眸間,姜寶鸞卻忽然渾一震,差點連手上的扇子都沒拿穩。
竟再要去看,大宮敏春已經將帳幔遮好,留下外面的人連連嘆息。
不過頃刻之間,姜寶鸞的額頭已經滲出冷汗,靨慘白。
敏春發現整個人都在輕輕抖,連忙問:「公主這是怎麼了?方才還好好的?難道是中暑了?奴婢這就太醫進來……」
「不要,」姜寶鸞捂住口,了一口氣,「本宮沒事,也別請太醫,不要讓隊伍停下,你趕傳話下去,讓他們快些走。」
敏春見神實在不好,但又不敢多說什麼,只能應下,又叮囑其他宮人照顧好姜寶鸞。
姜寶鸞接過宮人遞過來的茶湯喝了一口,卻仍是心有餘悸,差點把茶水打翻在地。
就在方才轉過臉去的那一剎那,看見了那個人的臉。
那個這輩子都不想再想起的人。
他就在人群中間。
一想起三年前的那些事,姜寶鸞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心緒,只是在百姓面前不得不強撐著尊榮,努力不使他們看出端倪。
若是他真的就在外面——
姜寶鸞死死地咬住下,更不能讓他看出來的驚慌無措。
是定國長公主,不能這般不持重。
姜寶鸞驀地閉上雙眼,彷彿這樣便可以把同外界隔絕開來,但甫一合上眼,方才那道鷹隼般的目便乍然在腦海里出現。
姜寶鸞一都不敢。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嘈雜喧鬧的人聲已漸漸褪去,姜寶鸞緩緩睜開眼睛,只見車架已然駛出了朱雀大街,直奔長安城外而去,而自己的周圍除了日常侍候的宮人們,還有重兵守衛著,連一隻蚊子都不可能靠近。
玉畫正拿著綢帕,輕輕地為拭著額頭的冷汗,忍不住道:「公主想必是熱著了,竟出了一頭的汗,待會兒出了城,先好好躺一會兒吧,很快就到行宮了。」
姜寶鸞了額角,一點一點地舒出一口氣,這才覺好了一些。
*
朱雀大街。
謝珩看著遠的車馬,眼神越來越冷。
他轉頭看了一眼牽在手上的三歲孩,孩正在專心致志啃一比他的頭還長的糖葫蘆,即便被人在後面也全然不知。
這時邊有人嘆道:「當真是國天香啊!」
「遠遠隔著,哪就看出國天香了?」又有人笑說。
「你懂什麼?看那氣度,怕是全天下都找不出一個……」
謝珩蹙了蹙眉,捉著孩的手倏地收。
謝謹抬了抬頭,小仍是一刻不停地著糖葫蘆外面的糖,妄圖用幾顆小米牙把糖葫蘆啃下來。
謝珩突然開口問道:「那是誰?」
旁邊的人一時都有些奇怪,又聽他語氣冷淡,只當他是個不懂事的外鄉人,便回答道:「你怎麼站這裏看了半日了,卻連這個都不知道,那就是定國長公主!」
「定國長公主?」謝珩從裏出這幾個字,目越發沉得像要殺人一般,卻又忍不住繼續問,「什麼名字?」
周圍的人這時更加覺得怪異,謝珩看起來清雅,上無形中散發出來的那迫,卻令人到極不自在。
那些人怕惹到事,只多看了他幾眼,見公主車駕也行遠了,便也散去了。
謝珩站在日頭底下,一雙手握得越來越,原本潔白又骨節分明的手背上竟顯出青筋。
天下真有長相這般相似的人嗎?
方才端坐在車輦上的分明就是阿鸞!
三年前他接到府上傳來的信報便急匆匆回了府,果然退思堂已經人去樓空,阿鸞竟不知所蹤,後來只查出是打扮蕊娘的模樣溜出去的。
謝珩派人出去找了幾日,幾乎把整個范以及周邊都翻了個遍,甚至搜查了百姓家中,最終都是一無所獲,彷彿是一個大活人憑空消失了,查不到任何蹤跡。
最後他自己騎馬出去搜了范一日,回來的時候即便冷靜自持如他,也砸碎了一套茶。
那套茶是阿鸞曾經用過的。
連他自己都覺得荒謬,一個婢子而已,竟敢這樣不告而別,一聲不吭地跑了,而他竟也真的為了個婢子發了那麼大的火。
明明前一日還在和他說想吃橘,央著他非要把橘買回來。他回來時已經買好了橘,可是卻一走了之了。
謝珩甚至懷疑過是李夫人又把弄去了別的地方,卻騙他說是自己跑的,當時也去李夫人面前質問了好幾遍,又查了李夫人手下所有人,將整個楚國公府折騰得人心惶惶。
他的人跑了,他怎能甘心?
這三年來,他也從未放棄過尋找,不斷暗中派人出去查訪,活要見人死要見,必要讓再回到楚國公府來面對他,原原本本地和他說清楚,卻一直不可得。
再細想當日正巧是昭寧侯奉太后旨意,為定國長公主祈福而到訪范,而定國長公主竟與阿鸞長得一模一樣,答案便呼之出。
為何遍尋不到,是因為那時就了定國長公主,隨著昭寧侯一起回了長安。
只是不知這定國長公主,究竟是貨真價實的,還是阿鸞冒認的。
那樣膽小怯懦,怎會是萬人之上的帝?
「爹爹,我的手疼!」謝謹突然嚷起來,打斷了謝珩的思緒,引得周圍的人再度紛紛側目。
謝珩放開手,淡淡地看了兒子一眼。
謝謹撲閃著一對亮閃閃的眼睛,了上沾著的糖,謝珩無奈,只得拿出帕給他拭。
他一向對兒子溫和又有耐心,今日卻不同往常的用了狠勁,把謝謹的都紅了。
謝謹眨了幾下眼睛,高高地嘟起,說:「爹爹,方才經過的那是娘嗎?」
謝珩手上作一停,生平罕見地從目中流出詫異不解。阿鸞離開之後,他便下令讓全府上下不準在謝謹面前提起他親娘的事,莫說是什麼畫像小像,謝謹便是連親娘的名字都不知道,活像是從石頭裏蹦出來的。
「為何這樣問?」謝珩問道。
謝謹方才嘟起的扁了扁:「因為你和平時不一樣了,你還問別人。」
謝珩竟一時啞然,又不由往前方眺了一眼。
眼見著謝謹又去啃糖葫蘆,無視了方才謝珩為他的一番辛勞,謝珩了一下他的小臉,卻說:「你站在這裏不要,一會兒會有人來帶你走。」
說罷也不等謝謹反應,謝珩已經一個閃沒人群之中,只朝分散在另一側的一個暗探使了個眼,自己便往前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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