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廿三日,姜雍容準備殉國。
黃昏,皇宮金黃的琉璃瓦層層疊疊,無窮無盡,天邊是緋紅的云霞燦燦生輝,上天才不管人間戰,皇城一天之中最的時候依然如期而至。
姜雍容坐在窗前,借著輝煌的霞,對鏡描眉的時候聽到了鼓聲。
不是宴席上端雅的《清平樂》,也不是大朝典上莊重的《黃獅子》,這鼓聲遙遠、沉重、急促,空氣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就開始驚,然后慌張地逃躥到坤良宮來。
這是戰鼓。
近到這里都能聽見,叛軍大約已經攻到乾正殿了。
那兒有皇帝,有羽林衛最后的力量,最還能堅守小半個時辰。所以不著急,對著鏡子細細地描好了眉,指尖上的寇丹殷紅瑩亮,那是花了一個下午才染好的。
接著便是胭脂。
胭脂已經很久沒用了,要兌上點蜂先化開,然后再點上,再輕輕地往面頰上拍了一點。
像是被春喚醒的花苞,鏡中的臉綻放出明艷到極致的容。
二十歲,正是花兒開放到最好的年紀,比十五時盛烈,比三十歲甜馥,上的那一點紅簡直像是要化作春滴下來。
上穿的是大婚封后時穿的袆,用的是最好的料,五年過去依然如新,上面的凰用金線繡,在燈下燦燦生,出了一殺氣,仿佛能灼傷人的眼睛。
頭上的冠共鑲有寶石一百二十八顆,珍珠四千五百顆,另嵌有龍、、翠云還有博鬢等,重六斤七兩,戴在頭上似頂了個嬰孩,真不知道五年前的自己是怎麼頂著它完封后大典的。
披掛穿戴已畢,鏡中的人看起來已經和五年前一模一樣,只除了眼神。
當初信心滿滿,要做風家最賢良的皇后,名垂青史,萬古流芳,所以眸子晶亮,仿佛將日月輝盡納其中,但現在那些早已經被消磨殆盡,眸子里只剩下淡淡的倦怠。
但這不重要。
待會兒兩眼一閉,什麼眼神都一樣。
魯嬤嬤和思儀都被遣走了,平日里就空曠的坤良宮顯得益冷清。晚霞轉瞬即逝,天暗下來,姜雍容掌上燈,花了好一會兒功夫,才在魯嬤嬤房中找到白綾。
魯嬤嬤進宮之初很有一番雄心,要替整肅后宮,別說白綾,匕首和鳩酒都暗暗備妥了。奈何進宮卻發現全無用武之地,因為后宮只有皇后和貴妃兩人,皇后無寵,貴妃專寵,認真起來還不知道是誰整治誰。
后來有段日子,魯嬤嬤生怕姜雍容尋短見,遂將匕首和鳩酒都棄了,白綾能幸存,乃是因為它可以拿來改作裳,對于日常供奉總被人忘的坤良宮,可是很能派上用場的。
坤良宮乃皇后居所,所用的梁柱皆是百年不朽的金楠木,其上雕著日月同輝山海共春圖紋,原來每三年就會重新上一次桐油,但自從把坤良宮住了冷宮,這一項工程就被默認省下了。
正梁下方,就是選好的位置。
只是還沒走到,袖子忽然被人拉住。
這當然是錯覺,是琴案絆住了袆的寬大袖,鶴行琴被拂在袖之下,看上去像是對依依不舍。
它從小陪在的邊,像一位知心好友,伴著從姜家嫡長為風家的皇后,又伴著在這比冷宮還要凄涼的坤良宮度過每一個晨昏。
姜雍容停了一會兒,在琴案前坐下。
那就,最后再彈一曲吧。
的琴音一向端莊高遠,十二歲時所奏的曲子,便被世人譽為“大雅之音”,但這一次的琴聲清麗明快,是一首簡單至極的謠,名《黃鶯啼》。
這是學的第一首曲子。
手指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識,將帶回與鶴行琴最初相遇的時。
這麼多年沒有彈過,上手微有生疏,但幾遍之后,便流暢起來,明凈的琴聲在殺伐之聲中響起,乾正宮的方向反賊的戰鼓聲集如雨,火“轟”地一聲亮起,耀如白晝。
乾正宮著火了。
大央敗了。
姜雍容指尖沒有停,用琴聲為大央送葬。
一曲奏罷,起走到房梁下,將白綾往上一拋,白綾順地越過房梁垂下來。
萬事俱備。
踏上凳子,就像當年踏上后座的玉階。
將脖子套進白綾,就像五年前戴上冠。
神姿端凝,儀態萬方。
腳下的凳子蹬開,白綾一下子繃,痛楚驟然降臨,姜雍容閉上了眼睛。
——為足以名垂青史的賢后。
這是從懂事以來便有的夢想。
活著是不能了,死了也許可以吧。
好歹是以殉國呢。
耳邊似乎有巨大響,坤良宮的宮門被撞開了。
叛軍這麼快就攻進來了嗎?
極大的痛苦中,姜雍容模糊地想。
“牛鼻子你給我死出來!”
一聲大吼聲振屋宇,跟著有人“咦”了一聲,姜雍容的頸上驀地一松,整個人跌進一個堅冰冷的懷抱。大量的空氣沖進肺腑,竟比窒息時還要痛苦,把嗆得狂咳起來。
“人呢?!”
懷抱的主人有一把低沉渾厚的嗓音,形高大,全副披掛,頭盔上有暗紅的漬,面甲擋住了大部分面容,只出一雙狹長的眼睛,微微上挑,即使是在逆之下,眸子也依然無比明亮,他抓著的肩,“剛才彈琴的人在哪兒?!”
姜雍容的頭劇痛,耳朵嗡嗡響,眼睛死死盯著他上染的鎧甲。
以玄鐵融銀,每一塊甲片磨得渾圓,肩頭吞口是一只到極點的麒麟,麒麟口里還銜著一顆東珠——這是送給二哥的生辰禮,麒麟甲!
戰甲易主,只說明一件事,那就是它了戰利品。
他就是反賊穆騰!
眼見他正向旁邊的鶴行琴,鎧甲與頭盔之間出了一點脖頸,那是人上最弱的地方之一,而的機會只有一瞬。
“這里——”姜雍容只開口說了兩個字,嚨就像火燎了一般生疼,但頓也沒頓,順暢地、溫婉地接了下去,“——只有妾一人。”
在說話的功夫,拔下用來固定冠的大簪,猛地向那一截脖頸刺過去。
他聽到風聲響,回過頭。
但姜雍容算好了,他兩手都抱著,本騰不出手來,兩人又極近,這一擊他避無可避,可以為二哥報仇!
一切如所料,他本沒有閃避,銳利的簪尖筆直地命中了他的脖頸,心中涌起辛烈的快意,眼前仿佛已經看到濺五尺。
但,什麼也沒有發生,簪尖明明刺了個正著,但刺中的好像不是之軀,而是堅的山石,上面連一油皮也沒有劃破。
姜雍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是……妖法?
或者,已經死了,所以見到的本就不是人?
他回過臉來,住了的手腕。
姜雍容只覺得手腕好像要被碎了,手一松,金簪落在坤良宮的鑿花地面上,發出“叮”的一聲輕響。
“我好心救你一命,你居然想殺我?”男人搖頭審視,“嘖嘖,生得這麼好看,心卻這麼狠,宮里的人都像你這樣麼?”
姜雍容咬牙道:“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臣賊子?我?”他愣了愣,“你不會以為我是穆騰吧?!”
他猛地站了起來,眼中滿是深污辱的表,“別以為你長得好看就可以罵人啊,就穆騰那三腳貓的功夫,給爺提鞋爺還嫌棄呢!”
姜雍容愣住了。
穆騰有許多的罵名,比如殘暴,比如冷,比如丑,但從來沒有人敢說他“三腳貓”,即使是以文武雙全聞名大央的二哥,也曾在私下承認穆騰極難對付。
“你不是穆騰?”
天下七路叛軍半年前就盡歸穆騰麾下,而且每一路叛軍的首領都在四十歲以上,看他的眼睛十分年輕,跟其中任何一人的年齡都對不上。
男人摘下面罩,出一張刀斧刻出來一般深邃的面孔,他拿拇指點了點自己,三分張揚,七分懶散,“爺姓風,風長天。”
姓風,難道是風氏皇族?
這一輩的風家子弟正是“長”字輩沒錯,但風氏的族譜姜雍容在十歲的時候就能倒背如流,從來沒有風長天的……忽地,震了一下,問道:“你是先帝葉貴妃所出的九皇子?”
風長天眼睛一亮:“誒,你也這麼說,看來姜安城那家伙沒誆我,我真的是皇子嘍?”
姜雍容:“……”
犯了個大錯。麒麟甲穿在別人上,那人除了是二哥的敵人外,還可以是二哥的上司。
姜雍容輕輕嘆了口氣:“我二哥……姜安城在哪里?”
“在那邊吧,可能在救火。”風長天隨意朝窗外點了點下,“我把穆騰那小子捆起來的時候,里面已經放起了火,哎,可惜了,路上耽擱了一陣,還是來晚了一步。”
窗上的亮比之前還要盛烈,姜雍容從地上爬起來,忍著頸間的痛楚,走到窗前。
火熊熊,映亮了半邊天空,大央最莊嚴最奢華的乾正宮,曾引萬國來朝,萬民拜,此時此刻,全部籠罩在明艷的火之中,飛檐翹壁,盡數倒塌。
火映在姜雍容上,一不,袆上的刺金凰映著火,仿佛真的要從上飛出來。
“人兒,你穿這裳還真是好看。”風長天由衷地道,姜雍容恍若未聞,他也不覺得鼻子了灰,非常自如地就嘆息道,“唉,那麼老大一座房子,蓋起來可費勁了吧。這一把火也不知要燒掉多錢……嘖嘖嘖,救不起來的,我一聞就知道,那里頭不知潑了多桶油,神仙老爺都救不了。”
姜雍容目不轉睛地看著那瑰麗的大火,那是皇帝自己點燃的。
早在數日前,皇帝駕臨過一次坤良宮,那也是五年來唯一一次駕臨。他告訴,大央將亡,讓趁早做打算。
“那陛下呢?”當時問。
“我?”皇帝發出一聲輕笑,“這是我的大央,我當然是跟它一起死。”
縱然沒有一夫妻份,也佩他以殉國的決心。
他說到做到了。
但他也犯了個大錯。
他死了,大央卻沒有。
緩緩轉,在窗前著風長天。
風長天很高大,一鎧甲站在燈下,令他看上去恍若天神般偉岸。明明是吊兒郎當的站姿,卻依然給人強烈的威脅,因為鎧甲下的每一道中都包裹著虎豹般的力量。
這將是大央的新皇。
很久很久以后,風長天還記得姜雍容這一刻的目。
站在窗前,漫天的大火在的后熊熊燃燒,凝著他,眸子深得不可見底,里面好像有天云影浮。
明明臉這麼年輕,眼睛卻好像已經看過了千秋萬載的時變幻,無比幽深,無比空曠。
若那眸子是一水面,風長天覺得自己好像要墜進去似的,趕晃了晃腦袋,然后才想起正事:“我說,方才這里真沒別人?”
“沒有,只有妾一人。”
“那剛才彈那支曲子的人是你?”
“正是。
“你怎麼會這支曲子?你認識姓螢的那個臭牛鼻子?”
螢道長是大央的活神仙,連先帝見了都要喚一聲“仙師”,上至王公,下至百姓,無人不以能見螢道長一面為榮。沒想到在風長天這里,繼大反賊穆騰為“三腳貓”后,大仙師也了“臭牛鼻子”。
姜雍容假裝沒有聽到這種不遜之詞,答道:“妾五歲時,曾蒙螢道長教授此曲,但從那以后便再也無緣得見螢道長。”
“得虧你沒見,要是后面還見,指不定怎麼倒霉呢。”風長天說完,跟著仰天長嘯,大聲道,“姓螢的,有本事別讓爺找著,等爺找到了,一只手就能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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