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初六年后，盛京皇城里的錦衛日子一直不太好過。

當年及笄禮上的意外發生時，陸玨還只是一個小小的千戶。而在那之后，他的所有上級皆此事牽連，斬首示眾的，革職流放的。短短一夜的工夫，錦衛了一鍋粥，而就是在這樣的混中，帝將陸玨一個千戶提拔到了指揮使的位置。陸玨臨危命，卻也沒有辜負帝所托，不過月余，便肅清了黨站穩了腳跟。

只是

為帝親自提拔的指揮使，陸玨這些年也察覺到了對錦衛的疏遠和疑心。他自認忠心耿耿，不得這種冷落，便越發地想要干出一番功績。然而帝對錦衛似乎是失去了信任，真正給他們做的事已經了很多，所以但凡到陸玨手上的事，陸玨必然都是勞心勞力鞠躬盡瘁，恨不能一日就出半月的任務，將錦衛上上下下折磨的苦不堪言。

所以昨日，聽聞帝要調查謝逐年之事，陸玨又將整個錦衛拘在衙里，不眠不休、一字不落地翻查玉滄傳來的所有信件，這才查出了謝逐傷的蛛馬跡。

陸玨原以為，帝對謝逐有所懷疑，就等于對大晉對晉帝有所保留，所以這是件極為要的差事。

來的時候他意氣風發斗志昂揚，然而卻被帝一句關心則的“去暖閣坐著等”當頭潑了盆冷水

陸指揮使匯報工作的積極大打擊，渾渾噩噩把剩下那些事講完便告退了。

走的時候，腦袋上仿佛都頂了一片烏云。

見他連背影都寫著喪字，賀緲雖不理解，但良心上還是有些過意不去，開口喚住了他，“那個陸卿”

陸玨頓住步子，轉看。

賀緲輕咳了一聲，“朕見你眼下烏青，想必是昨夜太辛苦了。這樣，朕給你一日假，你回去好好休息”

陸玨深深地看了一眼。

賀緲被他看得心虛，干脆又補充了一句，“還有你手下那些人，要麼就一同放假了罷，你看著辦。”

陸玨嘆了口氣，“是。”

說罷便頭也不回轉走出了殿，背影比剛剛更喪了。

賀緲不解地看向一旁的玉歌，“他怎麼了”

玉歌也嘆氣，“陛下，陸大人一大清早興沖沖來給您揭謝逐的底，您倒好”

聲音越說越小，“一聽到那謝逐雨天會犯病，就急得跟什麼似的。”

“”

賀緲認真反省了一下，這才意識到自己好像確實打擊了陸玨的工作積極。

“陛下，恕奴婢多”

玉歌猶豫了好一會，忍不住說道，“謝逐不是國師。”

賀緲眸微凝。

沉默了半晌，才別開眼站起，“知道了。”

“那，奴婢現在去傳話，讓謝逐過來”

賀緲搖頭，抬腳往暖閣走，“算了，朕過去。”

玉歌兩眼一黑。

這不還是沒把的話聽進去嗎

春日里的暖閣，雖未設爐取暖，但卻也比殿外的雨綿綿了幾分寒。

進了暖閣后，謝逐膝下麻麻的疼痛果然緩解了許多。

遵照賀緲的吩咐，薛顯有些勉強地命人搬了張凳子過來，隨后他便回殿外繼續候著，只留了薛祿在暖閣。

薛祿在前伺候的時日不長，對帝和國師間那些糾葛知道的不多，所以不會像薛顯那般遷“怒”于謝逐。在他眼里，謝逐反而是個不得不討好的未來權臣，因此他還特意給謝逐沏了壺熱茶送來。

薛祿送茶來的時候，謝逐并未在那張凳子上坐下，依舊站在原地看著墻上的字畫。

“謝先生，陛下恤您，讓您在這暖閣里坐著等。”

薛祿端著茶碗奉上，“您喝口茶去去寒。”

“多謝公公。”

謝逐笑了笑，雖沒有聽他的話坐下來，卻手接過茶，一手揭開茶蓋，拂了拂飄在面上的茶葉尖兒，眼眸低垂，掩下了那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不安與張。

說實話，謝逐也不知道自己在張些什麼，但卻難以控制地，了心緒。

他想起了這些年做的夢，想起了夢里那雙異瞳。這些年他的夢雖真實得可怕，但卻全是零碎的片段，難以串故事線。盡管不知道這些夢意味著什麼，心里卻依然有個聲音在和他說，那是他丟失的，只要找回來，他才能變回完整的自己。

那日在廣福寺外，相士說得沒錯，他來盛京來大，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便是尋人。

他想尋到夢里那個被喚作的異瞳。

普天之下，名字里有阮字或小名做的子數不勝數，但異瞳卻注定不會在人群中悄然無息地埋沒。

而提到異瞳，晉燕三國里，眾人皆知的便是大帝賀緲。

巧的是，據民間傳言賀緲的雙瞳一只如淡琥珀，一只如藍玉髓，和謝逐夢里的那雙異瞳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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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或許是年的災難皆因這一雙異瞳而起，這位帝自從即位后，便甚以異瞳示眾，不是以輕紗覆眼，就是戴了明眸遮掩，所以整個大真正見過帝異瞳的人，一只手指都能數得過來。

因此這民間傳言，也只是一個不確定的傳言罷了。

如果這個傳言屬實，那這位大帝和他的夢究竟有什麼聯系如果的確是那個異瞳，為什麼會出現在他的夢里他十三歲那年發生了什麼，又讓他忘記了什麼

這些疑問困擾了他將近十年，就像一條不見盡頭黑漆漆的隧道，在層層迷霧中走了許久，直到此刻才約看見一亮。

謝逐正胡想著，卻突然聽得一陣珠簾響。

他并未在意，只以為來的又是什麼宮侍，一轉頭卻是愣住了。

走在前頭的薛顯探手開了珠簾，一長曳曳的妙齡子低了低頭，款款走了出來。

子綰了個驚鵠髻，髻邊簪著一對釵步搖，著立領寬袖的彩錦宮裝，下頭是一襲單羅，白底上繡著一朵牡丹，以金銀線嵌盤出枝葉扶疏，鋪滿了裾。

珠簾在后散開，撞出玎玲輕響，卻是立在那沒再往前多走一步，微微抬起臉看了過來。

謝逐這才看清子的面容，眸不由一滯。

的五本就生得極是人，額間那綴著一小粒珍珠的菱花形朱鈿，更是將眉眼襯得格外明艷不可方。只是那雙黑眸幽如深潭，卻像是將本該有的生生吞噬進了漩渦，只剩下清湛的平波

見謝逐一瞬不瞬地盯著看，賀緲才意識到這是第一次在謝逐面前出真容。然而他的眼神實在太過直接，讓竟是渾都不自在起來，仿佛下一刻就能被看破份。

賀緲斜了一眼薛祿。

“謝，謝先生，”薛祿會意，趕開口提醒，“這是皇上。”

“”

謝逐回過神，登時垂眸斂了眼中波瀾，低行禮，“草民謝逐，參見陛下。”

“咳”

賀緲清了清嗓，“平。”

之前在謝宅時，除了易容，聲音也稍作了改變，就連語調都會刻意上揚。而如今再做回賀緲，做回帝，嗓音便會稍微低沉些。

“今早陸指揮使突然有要事求見，讓先生久等了。”

在暖閣正中的紫檀龍紋座上坐下，賀緲朝謝逐抬手，抱歉地笑了笑，“先生請坐。”

謝逐回頭看了一眼，“陛下，這不合規矩。”

“陛下，這確實不合規矩。”

薛顯忍不住話。

哪有區區一介布面圣時，能在座下坐著高談闊論的若說恤臣下，陸玨陸大人辛苦了整整一夜，頂著倆黑眼圈過來時，怎麼不見陛下給他賜座

還不是因為那張臉

薛祿被自家師父這突如其來的話嚇了一跳，眼觀鼻鼻觀心連大氣都不敢。玉歌也覺得不妥，忍不住朝他搖了搖頭。

賀緲偏頭看了薛顯一眼，雖有些詫異，卻完全明白薛顯這莫名其妙的敵意從何而來，“你們下去吧留玉歌在這就夠了。”

“陛下”

“下去吧。”

賀緲微微皺眉。

“是。”

薛顯抿了抿，領著薛祿躬退了下去。

賀緲再次開口，笑容毫沒有防備，“先生坐吧，先生從大晉而來，便是朕的自家人。更何況先生是義父所托，前來助朕一臂之力，朕也應當禮賢下士。先生不必拘禮。”

“多謝陛下。”

被的笑容晃了眼，謝逐沒有再推辭。

謝逐進宮后已經站了快一個時辰，膝下微微有些僵。他面上雖不聲，可坐下時后那只手還是暗暗在凳沿邊撐了撐。

賀緲沒有忽視他這一小作，心中更加確信了陸玨所說的那場意外。

可時為劫匪所傷，分明他才是害者，造孽的也應當是傷人者。為何在此之后不能再踏足寺院的，卻是他謝逐而他來尋人，尋的難不是仇人

賀緲靈一閃，突然憶起那日在廣福寺，謝逐喚的那聲阮阮。難道他所尋之人，名中湊巧也有個阮字名也做

謝逐有些失落。

他原以為無論如何，見到大帝的第一眼必然能分辨出陌生或是悉。不料帝則矣，這一眼卻只是反應平常，最后他既沒能將面前這位帝陛下與夢中人重合，卻也不敢斷言兩人之間毫無關聯。

許是因為帝遮掩起異瞳的緣故

謝逐低垂著眼。

可即便拋開異瞳不談，座上的帝端重沉穩，談笑間輕描淡寫，半點不失皇家天威，甚至似有晉帝之風

實在是與他夢中那個憨爛漫的小姑娘完全對不上號。

撇開異瞳一比較，反倒是青阮與夢中人更相似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