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靈和馮不羈對著譚云山的后腦勺，看不見他的表，只能彼此面面相覷。剛聽完一個夢，又來一個夢，這譚府還真像個蓮蓬，剝兩下，就掉出來個故事。

“那天一早，娘就把我過去，說我在府里悶太久了，該出去氣，正好又是過節，玩一天晚上回來還能看燈吃點心”

譚云山的書實在太多，找著找著，他就到了書格后面，這下既靈和馮不羈連他的后腦勺都看不到了，只能聽見他的聲音從書格背面那邊傳過來，不知是不是麻麻的書籍太嚴實，隔得聲音有些發悶。

“我很高興，因為出去玩一天，就意味著可以坐馬車去城外，運氣好一點，還可以說陪我出去的丫鬟小廝們放我下護城河里耍”

“我記得特別清楚，娘那次派來陪我的是最的丫鬟，人人都翠姐，可卻總是喜歡穿一黃子，所以我打算趁那次機會問問，為什麼不穿翠子呢”

“但后來一出去，我就忘了。因為馬車沒去城郊，而是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我從來沒有去過的山上。那里有點冷，但漫山紅葉，明明地上落了厚厚一層，樹枝上卻還是滿滿火紅，若仙境，我從來都不知道原來樹葉可以是紅的，還有很多我沒見過的鳥在枝頭上，一下馬車我就玩瘋了”

“可惜趕了太長的路，沒玩多久天就要黑了，我很想繼續玩，可是還記得娘說晚上回家能看燈吃點心，所以掙扎了一下，還是和翠姐說我想回家。對于當時的我，真的是很不容易才下了決心的”

“翠姐一口就答應了，然后讓我在原地等，去馬車過來”

既靈起初還聽得津津有味，因為不知是不是陷兒時回憶太深，譚云山時不時會在敘述中流出孩語氣，煞是可。可聽著聽著，就覺出不對來，等聽到譚云山說翠姐讓他等著，的一顆心也跟著忐忑起來。

然而對于已經發生的事，的忐忑是那樣無力

“我乖乖站在原地等，可是很奇怪，直到天黑，翠姐都沒有再回來。我有點害怕，開始喊，每喊一句，都有我自己的回音，但就是沒有翠姐的。”

譚云山已經找到了他想找的書，優哉地踱步回來，見既靈和馮不羈都一臉凝重，忍俊不：“你們這是什麼表。”

“廢話，”馮不羈口氣很沖，像是對什麼人攢著怒氣，卻又無從發泄，“后來呢”

心如馮不羈都嗅出其中不對，何況既靈。

但不忍心問，只仔細看著譚云山的眼睛，想從那平靜的眸子里窺見哪怕一一毫的真實心緒。

“后來啊，”譚云山笑了，淺淺笑意一直從角盈到眼底，聲音也下來，帶上一頑皮，“后來太冷了，我就索躺下來用樹葉蓋在上，別說，還真暖和的。然后我就看天，我記得特別清楚，那天是滿月，月亮又大又圓，玉盤似的，我一邊看就一邊想，那上面會不會住著神仙”

“再后來呢”既靈真的忍不住了，希譚云山一口氣說完，別這樣不疾不徐仿佛傾訴什麼好回憶似的，他云淡風輕，卻讓聽的人心疼，不是心疼這會兒的他，是心疼六歲的那個小小的譚云山。

“再后來我就睡著了，等醒過來的時候，就在譚府我自己的床榻之上。”譚云山聳聳肩，語氣驀地輕快起來，顯然后面再沒什麼可供回味的記憶，“他們說我染了風寒，一整天都在床上迷迷糊糊，我說沒有，我去了山上，看了紅葉，他們說那不是真的，是夢。”

既靈怔住，已經不知道什麼是虛什麼是實了，愣愣地問：“所以呢，真的是夢嗎”

譚云山不語，而是繞過既靈和馮不羈，坐到自己的桌案后面，把剛剛找到的書卷放到桌案之上。

那書卷一看便知有年頭了，封皮殘破，紙頁邊緣也已糙，但顯然被某些平整的件或者其他書卷了許久，故頁間幾無隙，就這樣放在桌案上，像塊發黃的板子。

譚云山開始輕輕翻書卷，一頁一頁，不疾不徐。

他翻得認真而溫，低垂的眉眼似帶有某種平靜的力量，既靈和馮不羈竟也就這樣耐心下來，安靜等待。

終于，譚云山的作在某頁停住，下一刻，他著已經翻過的紙頁將書卷就這樣敞開著提起來，沒等他輕抖，一片紫黑的東西便從頁間落了下來。

那是一片薄薄的徹底干了的樹葉，紫紅泛黑，邊緣形狀奇特，許是因在書里夾得太久的緣故，水分殆盡，葉面上脈絡分明。

“奇怪，我夾進來的時候明明是紅彤彤的，就像火。”譚云山疑皺眉，自言自語地咕噥。

樹葉很輕，落到桌案悄無聲息，卻砸得既靈心里發疼。

“在我鞋底下沾著，誰都沒發現。”譚云山重新抬起頭，又恢復了原本的模樣，那個帶著真頑皮的譚云山恍若幻覺，桌案后的仍是懶懶散散的譚家二，“他們說是夢，我就相信那是夢，所以把葉子夾進來之后，我就再沒翻過這本書，時間一長，幾乎要忘了。”

“忘個屁”馮不羈沒好氣地瞪他，“真忘了你能這麼干脆利落帶我們來書房這麼快找到了十幾年的書你連丫鬟穿什麼子都記得一清二楚”

譚云山樂，放下書卷，無辜攤手：“頭腦太靈不是我的錯。”

馮不羈嗤之以鼻，剛攢起來的一點同都要被這位爺給吹散了：“還記得什麼陳年舊事，你敢不敢一口氣都說清楚，別讓我和既靈跟傻子似的瞎猜。”

譚云山歪頭沉思片刻，竟真一樁樁一件件數起來

“隔壁陳家爺說我剛出生的時候就被滴驗親過，驗過了確實是我爹的種才被抱回譚家的，當然他也是聽他爹說的，真假存疑”

“府里上了年紀的下人說譚夫人算了，怪別扭的，還是繼續娘吧，說娘除了從始至終都不同意我爹納妾外，最初也本不想接納我進門，是譚老夫人，就是祖母堅持，畢竟譚家幾代都沒有第二個男丁了，娘才同意接納我進譚家，當然由于也是據說，不排除有人嚼舌頭，故繼續存疑”

“你們倆別瞪眼睛，最后一件確有其事了，我記得很清楚，就是從六歲開始吧，因為大概能看出模樣了，但很不湊巧模樣又和我爹不太像，聽說也不像我親娘，所以祖母就不太喜歡我了，好幾次都問我要不要改名啊，別排世了，直接云山才好聽。后來中秋節一過，我就真的被改了名字，當時我還害怕了很久，特別后悔沒早點答應，結果改也改了，還落了個不聽話的罪名。”

譚云山說完了，馮不羈聽愣了。

他只是隨口一問，哪想過譚云山居然真的記住這麼多。他下意識看向既靈，總覺得要找個一起驚著的“難友”才安心：“你怎麼看，那些據說啊聽說啊，有幾分可信”

“我信。”既靈幾乎毫不猶豫點頭。

這個名槐城的地方本就沒有任何，所謂的“據說”不過是把“確有其事”披上一層朦朧的面紗。

馮不羈心里堵得慌，既替譚云山心，又替他鬧心：“你才六歲，用不用記這麼清楚啊”

譚云山眉眼淡開，輕笑散輕嘆：“是啊，才六歲，他們怎麼忍心。”

既靈終于在譚云山眼底發現了一閃而逝的酸楚。

盡管很淺，但哪怕只有一瞬，這人也是真的委屈難過的。

馮不羈嘆口氣，走過去拍拍他肩膀：“別想了，都過去了。”

譚云山仰頭看他，真心實意道：“我本來也沒怎麼想。”

馮不羈翻個白眼，覺難得一腔都喂了狗，隨后道：“現在一切都說得通了，為什麼神仙早不來，非等到十四年前中秋，因為譚家要把你扔出去，他們如果不來阻止，你的仙緣估計就要斷在六歲了。”

譚云山點頭，早在帶兩個人過來的時候，他就把這些前因后果捋清楚了。

半晌未語的既靈走過來，忽然問：“究竟是譚家人良心發現把你接回來的，還是神仙送你回來的”

譚云山抬眼，反問：“重要嗎”

既靈沒答，而是突然手去拿那片枯葉。

“哎”譚云山想要阻止，已經來不及了，極其脆的枯葉沒被既靈拈起，已在力道下折斷碎裂。

看著殘骸，譚云山哭笑不得：“我藏了十幾年都完好無損”

既靈學譚云山常見的模樣，無所謂地聳聳肩：“反正不重要，破了又如何”

譚云山無言以對。

馮不羈雖然也很想給這位凡事無論輕重一律不怎麼經心的二爺一腳，但畢竟剛聽完那些個糟心事兒，難得開口幫腔：“好歹那麼可憐過來的，你就對他溫點吧。”

譚云山不住點頭，一臉真誠地看著既靈，期盼等待。

既靈無奈嘆口氣，過去把碎葉子全攏到手里，轉走到窗口，攤開掌心。很快，一陣風便將點點紫黑吹起，有的落到地上，有的飄向不知名遠。

轉過來，對著譚云山道：“好的事才需要留件記著，這種，不用。”

既靈逆著，可不知為何，看起來就是很明亮。

譚云山靜靜了半晌，角微揚：“嗯。”

往事塵埃落定，接下來總該聊聊喜事了。

馮不羈其實已經惦記這件事很久了：“譚老弟，你是不是把神仙說你有仙緣的事兒給忘了”

譚云山道：“沒有啊，清楚記得。”

馮不羈納悶兒：“那你怎麼一點都不激仙緣啊，說明你有修仙的潛質，這是多人求都求不來的”

既靈以為馮不羈是羨慕，可聽了半天，發現他話里話外都是“不解”，倒還真沒半點向往。

譚云山還在耐心解釋：“那仙人說得也未必句句是真，就算是，也只是個緣，世間有緣無分的事多了，不差修仙一樁。”

馮不羈聽出些意思了：“你也不想仙”

譚云啥一時沒反應過來：“也”

馮不羈瞄了眼“匡扶正義”的某姑娘。

譚云山了然，笑著道：“嗯，不想。人人都說神仙逍遙，可神仙究竟過得怎麼樣，誰知道。況且也不是修了就能仙的，為虛無縹緲之事心心掛念，甚至枉度，不值。而且”譚云山非常認真地問，“你看我像有仙緣的樣子嗎”

馮不羈認認真真把譚家二從頭到腳打量了三遍，最終搖頭。與其說仙緣，還不如說有佛緣，簡直無掛無礙，四大皆空。

“馮兄想仙嗎”譚云山順著話茬問。

馮不羈想也不想就搖頭：“做神仙有什麼好，天帝管著，天法束著，倒還不如做人，頭頂天，腳踏地，一樣逍遙自在。”

宏亮聲音散去，書房沒來由地陷微妙安靜。

三人你看我我看他，末了，都覺到了一種奇異的默契。

一個有仙緣，一個修行多年隨手捉妖，一個降妖伏魔匡扶正義，這世上修仙的人很多，但真有可能修的之又，而在這些可能修的人里，不想修仙的更是寥寥無幾，結果，他們仨就撞上了。

馮不羈最先樂出聲，而后是既靈和譚云山。

先前那些過往帶來的抑，也被笑聲沖淡，重歸角落。

捋清了來龍去脈，確認了不能填井，如何把應蛇出來就了一件相當棘手的事。

應蛇喜水，也只有在水里才能發揮最大妖力，如今還吃了赤霞星的本，大可以逸待勞，又怎會輕易離開水井。

一籌莫展，既靈和馮不羈心有靈犀地把目投向譚云山。

“不會又要來吧”譚云山絕得想哭。應蛇卷他一次兩次，他可以在第三次菜刀，可被同陣營戰友往魚鉤上掛第三回，他總不能同室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