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楊煥第二日大早果真升堂問案,縣衙大門照例是朝南大開。路過的民眾聞得靜,紛紛又圍聚了過來看熱鬧。見到此次跪在公堂之上的竟是因了死婆婆,年初之時被判秋後問斬的寡婦秦氏,大為驚訝。待聽得是楊知縣通查舊時案例卷宗,覺著此案可疑,不願草菅人命這才開堂重申此案,奔走相告不停。
卻說這秦氏此時跪在那裡,聽著衙門大門之外眾人的議論紛紛,看了眼公堂之上一本正經的新知縣大人,雖是仍有些懼怕兩邊衙役手中的棒,子微微發抖,只那心卻是有些活絡起來,不似從前那般行走,只等著過幾日引頸就戮了。
昨日那仄的死牢中竟是進來個年輕子,向自己詢問婆婆李氏自縊一案。起初不明所以,怕多說禍及自己外面那癡癡傻傻的兒子,不敢開口。邊上獄卒嚴甲看了心急,忍不住口道:「從前知縣早被查辦,新任楊知縣最是民,剛來就除掉了徐大虎,大快人心。此乃知縣夫人,你再不說話,只怕過幾日當真便要被殺頭了,那時就只能去向閻王訴冤了!」
這嚴甲是從前死去丈夫的一個遠親,虧他暗地裡有些照看,這才在死牢中熬到了此時的。聽他如此說,秦氏方如夢初醒,這才拚命磕頭,將自己從前被屈打招的事說了出來。
原來這秦氏嫁嚴家,生的一個兒子阿牛,自小便有些癡癡傻傻,待阿牛十來歲時,丈夫嚴大又因暴病而去,家中只剩婆婆李氏。李氏見寡媳年輕,孫子又不靈,也時常勸改嫁。只這秦氏卻是不願離去,發願要侍奉婆婆終老。好在丈夫雖去,家中還留有兩間沿街鋪面,幾畝薄田,一家三口日子倒也過得下去。
秦氏矢志不嫁,本是自己的事,卻是引發了個人的不滿。此人便是嚴開。嚴開本是李氏丈夫侄子,平日里吃喝嫖賭無所不來,生生氣死了他自己老爹,又投了徐大虎門下,為虎作倀,也算是烏牛巷一帶的地了,族人見了無不退避三舍,生怕惹上了這無賴喪門星。
嚴開見嚴大死去,他家剩下的那阿牛又癡癡傻傻的,心中就對這產業盤算了起來。本想著等秦氏改嫁了,李氏年邁,阿牛癡傻,那鋪子和房子田地遲早便會落他手。哪知一晃幾年過去,他雖屢次到李氏面前挑唆媳婦改嫁,又造謠說勾了漢子,這秦氏非但未走,如今反倒是在替漸大的阿牛張羅起了婚事,心中暗自生恨。
許適容今日也是到了公堂之上,只在了楊煥側的偏門之後。從那角度去,公堂之上的景一覽無餘。此時了過去,見那秦氏正跪在了地上。雖退去了枷鎖鏈銬,只脖頸和手腕之上仍可見磨出的一圈青紫淤痕,瞧著形容枯槁,髮泛白,四十不到的年紀,看起來竟似個老嫗的模樣了。只比起昨日在死監中初見著之時,眼裡倒仍是多了些活氣。心中不又想起昨日自己去那死牢中時,最後說的那番話。
「那日因了快是年底,民婦想著趁大集日去購置些年貨,便婆婆一人在家,一早帶了阿牛去那集市。回來之時已是有些晚了,去找婆婆,剛推開屋子,便見到婆婆竟是懸於樑上了。民婦驚駭萬分,急忙上前要將解下,嚴開此時卻是突然帶了人過來,當場便扯住了民婦,說是我凌婆婆,懸樑自盡,見死不救。民婦被扭送到了縣衙,縣大人竟是聽信了嚴開的說辭,又說有鄰我家而住的婦桑婆子和劉三舉證,俱說那日曾聽見我惡語咒罵。民婦熬不住堂刑,這才屈打招,無奈在那供狀上按了手印。如今唯一只放心不下我家那阿牛,也不知如今到底如何……」
許適容正想著,耳邊突聽「啪」一聲,原來是楊煥擊了下手邊的驚堂木在肅堂,沒防倒把自己嚇了一跳。抬眼去,這角度只見著他側面,看著倒也滿面肅容,正襟危坐的,與平日的那無賴樣判若兩人,只自己瞧著總是覺得幾分彆扭。又見堂上陸續幾人被帶了上來,當先的正是從前狀告秦氏死自家嬸母的嚴開,後面跟著個臉皮都堆起了褶子可以夾死蒼蠅,卻打扮得花里胡哨頭上花的婆子,再一個五短材,留了髭鬚的中年男子,想必應是從前的證人桑婆子和劉三了。
這兩個一早無端被衙役勾到了衙門,說是楊知縣重申秦氏一案,要他二人再去當堂作證。此時見這秦氏正跪在那裡,看著不*人樣,心中正有些惴惴的,突聽見一聲驚堂木,又見兩邊衙役面貌兇惡,一,便已是跪在了地上。
嚴開四十開外的年紀,人高馬大,碩碩的,此時亦是跪了下來,只臉上-裡出的一雙眼睛卻是不停轉。許適容著他,想起昨日打聽得來的消息,說那秦氏自被收監待決后,這嚴開便在族人面前說自己看養阿牛,他家原本的鋪面房子和那幾畝田地自然也是歸他了。起先對那阿牛還裝模作樣了幾日,如今他婆娘已是作奴僕使喚了,三天兩頭不時打罵,嫌他蠢笨。族人雖也有看不過眼的,只連那族長都不敢多說,旁人自也是無可奈何,不過是嘆一聲罷了。
嚴開自徐大虎死後,一下失了後臺,倒也頭了幾日。眼見這秦氏就要被問斬,阿牛的家當穩穩噹噹便落自己手中,正暗自得意,不想今日大早便是被衙門裡的衙役勾拘了過來,說是楊知縣要重審此案,便如當空一個霹靂,一路過來,連那走路的雙都有些發。只轉念一想,自己當日那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覺的,李氏又死無對證,自己就照當初的話一口咬定不放,諒那知縣也是審不出什麼,這才稍稍穩住了心神。
楊煥見各人等都已是到堂,縣衙門口滿了翹首的民眾,又眼看了下自己右手側,見娘亦是站在那裡著自己,心中得意,猛又一拍驚堂木,這才眉一挑,指著嚴開怒喝道:「呔!你這刁民,小爺已是查明,李氏自縊一案,與那秦氏毫無干係,分明是你為了侵佔他家產業,這才誣告於!再不從實招來,小心大刑伺候!」
嚴開心中一跳,口中已是高聲喊屈了起來道:「大人明鑒,小人實在是不知誣告為何。這秦氏惡語相向,死我家嬸娘,此已人盡皆知。當日不止我一人所見,這桑婆子和劉三亦是親耳聽到,親眼所見,還大人明察!」
這桑婆子和劉三聽嚴開一開口便又扯了自己進來,心中暗自苦,只面上卻是不敢現出,急忙低了頭不住磕頭,桑婆子慌慌張張道:「大人,我家在那秦氏隔壁,當日確是聽到了這秦氏對婆婆惡語相向,又聽得婆婆嗚嗚咽咽了半日,後來便沒聲響了。我放心不下,這才出去了侄兒嚴開過去看下,路上又到了劉三,便一道去了,哪知剛進門,便見到李家婆子已是懸於樑上,那秦氏不但不救,反倒是站在一邊叉手看著……」
秦氏聽如此信口開河,氣得渾發抖,聲道:「桑婆婆,我與你為鄰多年,素日也有往來,你為何竟是如此誣陷於我?當日我分明是和阿牛出去了,我婆婆若真是被我死,我便天打五雷轟,我家阿牛亦是不得好死!」
那桑婆子聽得秦氏發此惡咒,只自己低垂了頭,不敢對視,劉三急忙亦是照葫蘆畫瓢說了一遍。
楊煥呸了一聲,指著那桑婆子和劉三罵道:「你兩個一瞧就不是個好東西,必定是收了好才串通起來的,來啊,給我打,小爺我就不信你們不說實話!」
他話剛出口,那桑婆子和劉三便是面如土,不住磕頭如搗蒜,口中喊冤,嚴開大聲辯道:「大人雖剛到本縣沒些時日,只如今合縣上下,哪個不知道大人民如子,這樣對證人上刑,只怕屈打招,於大人清譽有損。」
許適容聽他口齒如此伶俐,仔細看了他一眼,見此時仍神自若,倒是有些佩服此人的心機了。
楊煥被堵住了,眼睛一轉,道:「來呀,把這劉三給我拖出去。」
他話音剛落,便有衙役上前拖走了死命掙扎的劉三,只留下桑婆子。眾人不解,俱都是看著楊煥,連許適容亦是有些奇怪,不知道他打的什麼主意,只忍住了瞧著。
楊煥一拍桌子,指著那桑婆子,罵道:「婆一張,地火勾天雷,便是死漢子也能給你說翻過了!怪道便是無罪也該殺!」
桑婆子見那劉三被拖走,只剩自己一人,不知道這縣令要如何整治自己,本就嚇得不輕,此時聽他裡嚷著殺,嚇得面如土,連跪也跪不牢了,一屁癱坐到了地上。耳邊聽到嚴開咳嗽了一聲,這才強打起神,勉強應道:「大人這是在玩笑老呢,老膽小,不住嚇……」話說著,臉上那褶子里的白不住撲簌簌往下掉。
楊煥呸了一聲,罵道:「你個老虔婆,小爺我見了躲都來不及,還跟你玩笑!」
桑婆子見這縣太爺這話不似要打殺自己的樣子,這才稍稍放下了心,急忙賠了笑臉,不解地看了過去。
楊煥拍那驚堂木似是上了癮,啪地又一下,這才問道:「你方才說放心不下去了嚴開過來,路上又到了劉三,當時景如今還還記得嗎?「
桑婆子聽問的是這個,這才放下了心,急忙賠笑了道:「記得,記得,自然記得十分清楚,若是不記得,如今又怎敢再做旁證?」
楊煥哼了一聲,點頭道:「既如此,你倒是給小爺說說,當日在哪裡到的劉三,劉三當時又在做什麼?」
桑婆子唬了一跳,那臉更是難看了,吭吭哧哧了半日,竟是說不上來。
楊煥大怒道:「你這老虔婆,方才還口口聲聲說是記得清楚,如今不過問你這個,竟是答不上來了,可見你方才都是胡說八道,作的那證自然也是不可信了。來呀,給我重重打上五十大板,打不死再加五十大板,治個誆騙上之罪!」
桑婆子眼見著那衙役如狼似虎地便要上前按了自己打板子,嚇得魂飛魄散,閉了眼睛胡嚷道:「大人饒命,老婆子記起來了,是在嚴大人家巷子口到的。」
楊煥這才嘻嘻一笑,揮了揮手,衙役拖了桑婆子下去,帶回了劉三,照樣畫葫蘆地又恐嚇了一番,那劉三亦是嚇得面無人,裡說出的卻是自己路過那秦氏家門口,這才一道被拉了過去的。
他話音剛落,縣衙門外便是一陣哄然,人人都搖頭,指著那劉三和被拖回的桑婆子唾棄不已,這兩人這才知道對不上供,嚇得瑟瑟發抖,在了地上。
許適容有些意外,看了楊煥一眼,見他正得意洋洋地扭頭看向了自己,那神便似在大人面前賣了乖的小孩,看著好笑,忍不住角微微上翹了起來。
楊煥見自己不過略微使個計策,便這兩人了底,不止外面圍觀的人稱道,連自家娘亦是面讚許之,心裡歡喜得便似得了寶,只面上卻是強忍住了,轉回了頭,板著個臉,喝道:「你這兩個刁民,分明是了嚴開的好才串通起來誣陷那秦氏,再不招供,小爺我這回便是當堂打死你兩個也無人啰嗦了吧?來呀……」
「大人,案發到如今也是大半年過去了,他兩個一時記錯也是可能的,大人怎能憑他兩個的一時口誤便下此論斷?當日我那嬸母懸樑時的景,至今歷歷在目,小人絕無半分謊話,更不曾誣告半分。大人若是不信,自可判我個誣告罪,便是砍了小人腦袋,亦不過大人一句話而已,只我便是做了那無頭鬼,也是個冤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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