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什麼是不能變的。林櫻桃從小戴到大的琥珀丟了。傷心了很長時間,但慢慢的,也開始變得習慣。
大人們說,2001年太不平凡。尤其是下半年。開學僅僅十天,就發生了一件令林櫻桃如何都理解不了的災難。有大人慨:“炸我們大使館,撞我們飛機,原來這個國人自己也會被撞,也會被炸的啊?”
若論國際形勢,林櫻桃聽不懂,看到電視機屏幕里濃煙滾滾,大人們似乎在說,這個世界,弱強食,今天國不被炸,明天欺負的還是我們。
很危險,事實上,這世界上的每個人都不安全。
“爸爸,雙子塔是什麼?”
林電工說:“就是國的東方明珠。”
“就像群百大樓嗎?”林櫻桃問,沒有見過東方明珠。
林電工苦笑道:“算是吧。”
國是一個大而遙遠的概念,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它給林其樂的印象就像是《哈利·波特》里的“伏地魔”。“國”所代表的一切都是強大的,優越的,卻也是邪惡的,是不可戰勝的。
杜尚看著電視新聞直哭,死了好幾千人,一個又一個人影從樓上跳下去,這件事令杜尚難過得發抖。
蔡方元則目瞪口呆的,他瞧著世貿大廈熊熊燃燒,然后轟然倒塌,他張著:“……這真不是在拍電影?”
余樵站在他們四個人中間,看上去是最冷靜的那個。“國空軍不是世界第一嗎?”余樵不明白。
林其樂說:“余樵,你有蔣嶠西家的電話嗎?”
林其樂想打電話給蔣嶠西,告訴他,真的不要去國了。那個地方現在有恐怖分子,很不安全。
可電話嘟嘟嘟了一陣,仍是沒人接聽。
林其樂放下余樵家的電話聽筒,也沒留下吃晚飯就走著回家去了。
九月中旬,余班長和林電工開車帶廠區里的孩子們一起去市里玩。
“櫻桃,”余班長的大手在林其樂腦袋上,他們爺倆一大一小兩個腦袋,在珠寶專柜的玻璃前,看那一個個琥珀吊墜的價格標簽,余班長說,“你看看,想要哪個,叔叔給你買!”
林櫻桃看了一圈,撅:“我哪個都不喜歡……”
余班長眉頭一皺,笑了,回頭看站在他們后的林電工。
林電工把閨摟過來,低頭道:“曾經滄海難為水!是不是啊櫻桃。”
一群小朋友,一起去吃肯德基,又到游戲廳消磨時。秦野云想去化妝品專柜看大人用的口紅,林其樂卻想去音像店看有沒有新出的專輯。兩個小孩,誰也不想讓。
最后余叔叔帶著余樵,陪秦野云去看化妝品,林電工帶著杜尚和蔡方元,陪林櫻桃來到音像店門口。
店門上著一個新人男歌手的海報,他剛出了新專輯,戴著帽子,是個十分郁的模樣。
林其樂站在那海報前,仰著頭呆呆著。
杜尚瞧著林其樂那眼神,說:“他長得有我好看嗎?”
林其樂轉頭和爸爸說:“我想買這個人的專輯!”
那天回去,林其樂躺在自己掛著蚊帳的小床上。沒有別的人,只有自己。沒有聽科恩,也沒有聽孫燕姿,在聽這個看起來很不開心,似乎和一樣有著許多憂愁心事的男歌手的歌。
杜尚第一次看到周杰倫的海報就覺得超級不順眼。
林其樂上著課,聽周杰倫的歌還不算,居然還在豎起來的課本后面,抿著,默默無語流下了兩行清淚。
“有這麼好聽啊?”杜尚問道。
林其樂一臉悲壯,像電視劇里的主角,鄭重其事在數學演草本上抄寫周杰倫自己創作的歌詞:只剩下鋼琴陪我彈了一天……
杜尚故作輕松道:“要不你、你別老聽了,你借給我聽聽?”
把這盤做《范特西》的林其樂最心磁帶借給杜尚的最直接后果是,幾天后,杜尚突然放棄了一年半來詠春拳的學習,自己找了個跳繩組裝一下,開始研習雙截的打法。
國慶黃金周,蔡方元和他媽媽去省城了。回來以后,他專門跑到林其樂家,給叔叔阿姨提了一些他媽買的特產,然后又告訴林其樂:“我去找蔣嶠西了。”
林其樂一愣:“啊?”
“他家沒人,”蔡方元低聲音,“我聽說,他現在每天都上奧數班,他爸媽給他報了好幾個,從早學到晚,你說嚇不嚇人啊!”
國慶黃金周的最后一晚,林其樂想,蔣嶠西還在學習嗎?
他還在寫奧數題?他坐在哪里寫呢。報了好幾個奧數班,從早學到晚,真有人這麼學習,卻從不會頭疼嗎。
他……林其樂想,也從來都不會想起我嗎?
林其樂拿起聽筒,下意識就撥蔣嶠西省城家里的電話號碼。剛剛撥出去,窗外忽然傳來一陣鞭炮聲,噼里啪啦的,吵得要命。
林電工從屋外興沖沖跑進來了,他被濺了一大紅的炮仗紙:“櫻桃!娟子!”
屋外鞭炮聲不僅沒停止,反而愈演愈烈了,此起彼伏,炸得腳下地板都在震。
林媽媽從后院洗著服,跑出來問:“怎麼了?”
林電工喜不自勝,一臉是笑:“國足出線啦!”
林媽媽原本一臉驚慌,聽了這話,回去繼續洗服了。
林電工說:“櫻桃,走,走,看你蔡叔叔放煙花去!”
林其樂放下沒人接的電話。走出去了,沿著屋前的小路,握爸爸的手。看到群山工地的大街上滿是走出了家門拿著啤酒瓶子慶賀的男人們。國足出線了,余樵和杜尚幾個人也興地在房前屋后瘋跑。
之后那幾天,整個群山工地都像是過年。所有人都開心。
十月,APEC會議在上海舉行了。十二月,中國加了世界貿易組織。大人們在反復提起一些詞,像是“國運”,像是“騰飛”。
蔡叔叔在酒席上的聲音聽起來既欣,又羨慕。他說:“你們這一代小孩子啊,真是趕上好時候啦!”
蔡方元把手在飯桌底下玩游戲機。林其樂坐在旁邊。聽到蔡經理這話,兩個小孩面面相覷。
誰都聽不懂大人在說什麼。林其樂小聲催促他:“你接著玩啊。”
這是他們唯一關心的。
2002年的春節,林其樂在群山工地過年。也開始每一天都開心了。
工地小賣鋪的秦叔叔現在恢復得十分好,不靠拐杖,也能慢吞吞地走路了。
“櫻桃,買什麼啊?”他問。
“秦叔叔,你現在一點兒都不疼了嗎?”林其樂問,把錢拿出來,是媽媽給買醋的錢。
“不疼啦,”秦叔叔笑著,從貨架上拿醋瓶子給林其樂,這時他突然問,“櫻桃啊,秦叔叔問你一個事好不好。”
“什麼?”林其樂聽著。
秦叔叔猶豫著:“你爸媽……給你定下什麼時候轉學了嗎?”
林其樂不明白,問:“轉學?”
秦叔叔說:“我聽說蔡經理和余班長家的孩子都已經定下來了。我現在也不是公司的職工了,怕轉學晚了,跟不上大部隊,把野云的學習耽誤了……”
林其樂拿著醋瓶子回家,還沒進家門的時候,聽到爸爸媽媽在里面爭吵。
“要是工地最后還是把你單留在這里,櫻桃怎麼辦?你再去和領導說說啊!!”
大年初四那天,群山市下雪了。
林其樂和余樵幾個男孩在一起堆雪人,用戴著手套的手團起雪球來,回擊余樵砸在上的雪塊。
余樵用他沾滿冰雪的手使勁兒了林其樂的臉頰,又冷又疼,林其樂被他得呲牙咧。
“我爸說,讓你初中來我家住,”余樵居高臨下看,“你來不來?”
林其樂也要去抓他的臉,可余樵往后一閃就躲開了。
大人們無論做出什麼樣的決定,孩子似乎都只有接結果的份兒。不過總有例外。
大年初五,杜尚用他自制的雙截,把他爸杜永春揍進了醫院。
這件事轟了整個群山項目部。
杜尚的媽媽過去一直反復猶豫,既拿不定主意離婚,又對酗酒家暴的丈夫毫無辦法。蔡經理和余班長趕到職工醫院的時候,就見眼窩青紫的小杜尚對他媽媽說:“你想離就離,不離就不離。反正他以后再打我們,我就打他!!”
2002年,三月份,中能電廠小學剛剛開學沒多久,蔡方元就把他課桌屜里的書都裝進了書包。他要轉學去省城了。
放學時候,電廠小學的“小四|人幫”走在路上,慢慢回家。
杜尚和蔡方元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林其樂用眼睛看自己的腳尖,一路上也不吭聲。
“林其樂,”幾個人在工人俱樂部門前分開的時候,蔡方元忽然說,“你怎麼也不和我說話。”
林其樂這時才抬起眼來。今天分外安靜,搖頭。
“你看你那眼,”蔡方元一臉怪笑,又是要嘲笑林其樂的樣子了,“紅得和個兔子似的。”
杜尚在旁勸說:“櫻桃,又不是以后都見不到了——”
“你才是兔子呢……”林其樂沒忍住,一下子就哭了。雙手拽著書包肩帶,走過去抬就踹了蔡方元一腳。
蔡方元剛才在笑,這會兒挨了林其樂一腳,還笑。
“你哭什麼啊!”蔡方元喊,有點手足無措了。
四月,林其樂在家里吹生日蠟燭。滿十二歲了。
余班長咬了一口林其樂分給他的蛋糕,說:“櫻桃,初中過來省城余叔叔家里住吧!”
余樵的媽媽也在旁邊說:“家里兩個男孩,快煩死了,櫻桃來陪阿姨解解悶!”
大人們都在起哄,林電工也問:“櫻桃,想不想去啊?”
“我不……”林其樂粘在爸爸邊,吃的油蛋糕。
余家人多,搬家都要分兩撥。余四月十六號就走了,同去的還有余樵的媽媽,以及小表弟余錦。家里就剩下了余樵父子倆,他們便干脆到林電工家來蹭飯。
那天夜里,余樵坐在林其樂的小床邊,翻林其樂床頭的《怪盜圣》漫畫。
“這到底有什麼好看的?”他不明白林其樂怎麼這麼看漫畫書。
林其樂里塞滿了蝦條,說:“比你那什麼《壇周報》好看多了!”
余樵扭過頭來看,見林其樂里鼓鼓的。
在他跟前,一直都很不像個孩兒。
“你多大了,想要粘著你爸多久?”余樵問。
林其樂一愣,咽下蝦條:“怎麼了?”
“你爸媽想讓你去省城,你知道嗎。”余樵說。
林其樂沉默了會兒。
“可我想要陪著爸爸媽媽……”說。
余樵在夜中出了林其樂的家門。林其樂追出來,想說再見。余樵頭也沒回,手舉起來擺了擺,權當道別了。
六月份,中能電廠小學六年級的學生們正張地為畢業考試做最后的準備。
杜尚告訴林其樂,他爸和他媽去省城辦離婚了。
林其樂坐在包裹著黑保溫材料的暖氣管道上,問:“為什麼一定要去省城辦?”
杜尚坐邊,想了想:“因為我媽的戶口在貴州,我爸的戶口在省城。”
林其樂不說話了。
自從新年一過,林其樂覺杜尚仿佛一夜長大。就像孱弱的年一朝屠龍,終于驅散了頭頂終年不散的云,他將要為英雄了。
杜尚著手里那盤《范特西》的磁帶:“我爸在省城的房子也給我和我媽了。”
林其樂“嗯”了一聲。
別的朋友都不在了,只有他們兩個。連群山工地家屬大院這幾個月來也搬走了不人,大人們說,這里的項目即將結束,只剩收尾工作了。
杜尚坐在林其樂邊,突然哼起了一段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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