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放學回家的路上，蔣嶠西看到了因為杜尚和林其樂的爭奪，而變得皺皺的“蔣莼鱸”的畫像。

林其樂背著小書包，走在他邊吃小糕。

蔣嶠西說：“櫻桃。”

“嗯？”

蔣嶠西看了一眼，猶豫道：“之前有群山工地的阿姨，告訴我媽……”

“什麼？”林其樂也看他。

蔣嶠西看林其樂那個模樣，吃個牛雪糕，也能蹭的臉蛋上都是。雪糕化了沿著雪糕滴到手指頭上，林其樂也不介意。

蔣嶠西搖頭，不往下說了。

“告訴你媽媽什麼？”林其樂問。

“說了你也聽不懂。”蔣嶠西道，高深莫測。

群山工地的叔叔阿姨，大爺大媽，爺爺們，確實說閑話。但也不只是群山這樣，蔣嶠西在省城總部，也沒聽街坊四鄰們一遍遍地議論、渲染關于他和蔣夢初的悲故事。

臨近六月，天熱起來，林櫻桃開始穿花子了。穿著花子騎自行車，穿花子和余樵在工地上追追打打，穿花子在家玩電腦游戲，教杜尚怎麼通關黑水鎮和將軍冢。

穿著花子坐在蔣嶠西邊，那連有個方形的領，出一截肩膀來。

林其樂低頭玩波比小靈，握著水彩筆，企圖給小靈染一個七彩的頭發。

蔣嶠西偏頭看，一個很特別的角度，他發現林其樂右肩后面有一顆很小很小的褐痣。

“我很好看嗎，”林其樂突然回過頭，發現了蔣嶠西的視線，“你為什麼一直看我。”

蔣嶠西愣了。

“櫻桃，”蔣嶠西說，“你琥珀的繩子快斷了。”

“啊？”林其樂連忙了一下自己脖子上的線，“沒有啊。”

期末考試將近，蔡經理為了防止蔡方元玩游戲耽誤學習，把家里的電腦機箱上了鎖。余樵家里有老有小，也施展不開。所以一群男孩子便一放學就跑到林其樂家來玩電腦了。

他們一群人圍在那麼一臺電腦前，一個人玩幾分鐘，流一起跑地圖。

只有蔣嶠西看起來興趣缺缺，他坐在林其樂房間里，繼續學他的奧數。

林其樂問，你為什麼不玩游戲。

蔣嶠西說：“人太多了。”

他喜在人的時候玩游戲，譬如深更半夜。蔣政已經睡沉了，蔣嶠西便從家里溜出來了。他趁著夜，繞到這一排磚瓦房后面，去敲一面小小的，被萬年青葉片掩住的窗戶。

那不是別的窗，是林其樂臥室靠床那側的小窗。蔣嶠西敲了三聲，聽到窗里有人醒了，是林其樂模模糊糊“嗯”了一聲。

蔣嶠西便沿著小路，借著頭頂遍灑廠區的朦朧月，走回這一排磚瓦房前。

他站在林其樂家門外，等著林其樂來給他開門。

距離期末考試還有一個月。梁虹飛從省城打電話來，提醒蔣嶠西要提前收拾行李，期末考試一結束，蔣嶠西就要回省城去讀外國語小學的暑期課程。

這回一走，蔣嶠西覺得他應該這輩子都不會回群山來了。

他坐在林其樂家的電腦前頭玩游戲，其實沒什麼好玩的，因為就沒什麼地圖是他不會走的，沒什麼關卡是他過不去的。林其樂在旁邊驚嘆連連，一會兒和他討論招式，一會兒和他討論劇，他們一起喝果，吃林其樂掰開了的甜甜的棗面饅頭。

蔣嶠西幾乎把林其樂家電腦上的游戲通關了一個遍：紅警戒、自由與榮耀、大航海時代、仙劍奇俠傳、劍俠緣、風幻想……

“這些游戲都是盜版的。”有一次蔣嶠西對林其樂說。

“什麼盜版的？”林其樂瞅著屏幕上的藍水晶。

蔣嶠西炸下一個來犯的飛行，他沒說話。但讓林其樂想，蔣嶠西大約是想說，說了你也不明白。

蔣嶠西知道許多林其樂不知道的事，有時候林其樂甚至覺得，他本不是一個十一歲的男孩。包括在學校上課的時候，杜尚在作業本上畫林月如的畫像，蔡方元則在課本里夾著《風幻想》的籍書仔細研讀，就連余樵也在琢磨紅警里的飛機、坦克甚至尤里。

唯獨蔣嶠西，他認認真真聽課，就算有不聽課的時候，他也在看自己的書，一點也不為電子游戲所迷。

六月二十四號，那是一個周日。林電工夫妻倆都在工地加班，林其樂便去了余樵家吃飯。

秦野云也在。

男孩子們跑到外面去踢球。余樵的媽媽一邊吃飯，一邊聽林櫻桃在席上發表的演講，題為：為什麼蔣嶠西是認為最可靠的男孩。

余樵的媽媽邊聽邊笑，旁邊的秦野云燙了一頭的波浪卷，像看傻瓜一樣看林櫻桃。

只聽林櫻桃說：“……所有的電腦游戲，他只玩一遍就不玩了，白天還認真學習，沒有沉迷游戲。這說明他以后也不會為一個煙鬼或是醉漢。”

余樵媽媽聽到這兒，笑得更厲害了。秦野云這時話道：“我倒是覺得，他會對生始終棄。”

林其樂一愣：“為什麼？”

“因為他玩過一次的游戲就不會再玩了啊！”秦野云理所當然道。

夜里爸爸媽媽下班，林其樂才回家來了。走到門外時，聽見爸爸在里頭問：“嶠西回省城讀六年級？”

蔣經理“嗯”了一聲：“他媽工作安排好了，就他回去吧。在這里，你看看，天來打擾你們。”

大人們站在狹小的屋子里聊天，電視機里正放著《正大綜藝》，而臥室的門敞開了，林其樂走進去，一眼看到蔣嶠西穿著件黑的短袖襯衫，正把堆放在林其樂書桌上那些從香港寄來的奧數書往箱子里裝。

林其樂傻站在原地，眼淚一下子涌進了的眼眶。

蔣嶠西沒準備這麼早就告訴林其樂，也許他也知道林其樂會不高興。從六月末到七月初，林其樂每天都無打采，眼眶紅紅的，好像天塌陷了。

到底為什麼這麼難過。只有十一歲，能懂什麼。

蔡方元對蔣嶠西說：“林櫻桃就這樣兒！工地上誰搬走都哭！以前陳明昊搬走的時候，也鬼哭狼嚎的，甭理！”

余樵也說：“不用哄，你讓哭完就完了。”

上學路上，林櫻桃撇著，走路像跺腳，也不講話。下午放學回家，蹲在后院的兔籠跟前泣，的眼眶哭得怕是比小兔子的眼睛還紅。

蔣嶠西想了想，走過去了，蹲到邊。

林櫻桃見他來了也不理他。

蔣嶠西直接手過去，把林櫻桃懷里抱著的小兔子搶過來了。

“你干嘛搶我的小兔子……”林櫻桃哽咽道。

仿佛蔣嶠西是個壞人。

蔣嶠西也不看，他把這只的，令人不釋手的小白兔擱到了地上，翻過來，讓兔子肚皮朝上，他手了兔子白茸茸的腹部。

林其樂眼睜睜瞧著剛才還活蹦跳的小白兔四腳朝天，突然安安靜靜地不彈了。

“它死了？”崩潰道。

“它睡著了。”蔣嶠西說。

“它好好的怎麼會突然睡著？”

蔣嶠西說：“你猜。”

林櫻桃的媽媽推開后院的門，聽見林櫻桃也不哭了，也不泣了，林櫻桃對蔣經理的兒子問道：“這怎麼猜？”

電廠小學的期末考試定在周三、周四，連考兩天。周四考完試當晚，蔣嶠西又來到林電工家。

林電工夫妻和他在客廳說了會兒話，問他行李都收拾好了嗎，明天早上幾點出發，多久能到省城之類的。

蔣嶠西在群山工地待了兩年的時間，了林電工一家人百般照顧，他對林叔叔林阿姨自然心懷激。

林媽媽笑著說，櫻桃在臥室呢，可能在看漫畫書：“估計期末考試又沒考好，一回家就躲起來了。”

蔣嶠西推開臥室門，一進去又聽到小孩泣的聲音。

大柜后面是林其樂的小天地，擺著一張小書桌，一張小床。隔著那層白朦朦的蚊帳，蔣嶠西看不出林其樂在里面干什麼。

他手把蚊帳拉開了。

一低頭，就看到林其樂哭紅了的臉。林其樂穿著睡，抱著懷里被染七彩的波比小靈，正塞著耳機聽音樂。

復讀機里在播放那盤新人歌手的磁帶。

蔣嶠西鉆進了蚊帳里，像這一年來他每天在林其樂家時一樣。他坐在林其樂面前：“你怎麼又哭。”

床本就是小床，罩了蚊帳，更顯得里面是個小帳篷，有針掉的靜兩人都能聽見。

林櫻桃把耳朵里的耳機摘下來，吸著鼻子，抬起那雙漉漉的大眼，用哭腔說：“蔣嶠西……”

每次念“西”這個字，拖著長音，總似乎能包含無限。

“為什麼你一點也不難過呢？”林櫻桃問。

蔣嶠西抬起眼來看林櫻桃的臉。

林櫻桃的眼睛哭腫了，鼻尖也哭紅了。林櫻桃哭得出了汗，哭得長頭發都了，著額頭和圓的臉蛋。

林櫻桃是一個自小生活在里的小孩，坦坦，不畏懼所有的緒表達。

“我明天早上九點就走。”蔣嶠西說。

林櫻桃抿住。

蔣嶠西說：“你想要什麼，我現在去給你買。”

林櫻桃搖頭。

蔣嶠西說：“那你想干什麼吧？”

他的意思是，我都陪你。

林櫻桃抱著膝蓋坐在他面前，小小的蚊帳里，他們兩個小孩離得近極了。

林櫻桃問：“你想聽磁帶嗎？”

蔣嶠西沒說話。

林櫻桃把手中的復讀機打開，從里面拿出蔣嶠西送給的孫燕姿的磁帶，換上了科恩的那一盤。

蔣嶠西剛拿過一只耳機塞進耳朵，就聽林櫻桃坐在旁邊又問：“你想看《米老鼠》嗎？”

他言聽計從，接過了林櫻桃遞給他的最新一期《米老鼠》。

林櫻桃拉他：“你躺下看好不好啊。”

蔣嶠西沒明白林櫻桃這是什麼要求。

但他還是在小床上躺下了，枕在林櫻桃有香味的枕頭上，把手中的《米老鼠》翻開。

林櫻桃跪坐在床里。漫畫雜志擋住了蔣嶠西的視線，讓蔣嶠西看不見打算干什麼。

蔣嶠西剛看了兩行，就覺有一雙的小手擱著一層服在他的肚子上。

他放下眼前的《米老鼠》，從床上猛地坐起來，一把攥住林櫻桃要回去的手。

林櫻桃嚇得屏住呼吸。

“櫻桃，”蔣嶠西說，哭笑不得，“。”

＊

就算林其樂像“催眠”小兔子一樣靠肚皮“催眠”了蔣嶠西，第二天蔣嶠西還是要走。

就好比蔣嶠西在群山待得再怎樣輕松、快樂，他也知道自己遲早要回到省城去。他必須經歷層層嚴苛的升學選拔，蔣嶠西要想走，要想離開這與他無關的“一家三口”，他非這麼做不可。

蔣嶠西這一夜都沒睡好，第二天一早七點多，他起床坐在書桌邊看書。他在琢磨，走之前要和林其樂說些什麼才好。

他還需要和很多人道別：余樵，兩年的同桌；蔡方元，群山工地最能理解他境的那個小胖子；杜尚——蔣嶠西一直知道杜尚其實很不喜歡他。

蔣政進臥室來問蔣嶠西：“你東西都收拾好了嗎？”

蔣嶠西一愣，點頭。

蔣政瞥了一眼蔣嶠西手腕上戴的那只黑手表。

他的語氣了：“你叔叔今天臨時有事，所以早過來了。你現在去和你那些同學道個別，然后就走吧。”

現在？

林其樂家里黑著燈，怎麼敲都沒人開門。林電工夫婦明顯是上班去了。蔣嶠西轉過一個路口，往余樵家走。

連余樵也不在家，余一看見蔣嶠西，意外道：“哎呀！櫻桃今兒個一大早，天還沒亮就著余樵去市里了，說想給你買個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