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剛落，果不其然見到重燁面一沉，那雙黑沉如曜的眸子不加掩飾地帶上了濃重的不悅。他垂在側的手指有幾分煩躁地挲著掌心的厚繭，嗓音不自覺帶上了幾分干的低啞：“為何？”

他不明白，明明過往的事都已經在那天晚上說開了，沒必要的誤會也都盡數冰釋，為什麼還是不愿意和他回去？難道真要留在這江寧給人看一輩子病嗎？

喻青嫣把悠遠的目投向他的后，那里有一群排著隊領藥的病人，傳尸癥的病痛癥狀初現，不人眼可見地消瘦了下去，如此與蒙著面的軍兵站在一塊，幾乎是形銷骨立。更嚴重些的，手腳關節浮腫起一大片泡，甚至連站立捧起藥碗都困難。

但是當他們看到坐在醫棚中熬著藥的葛清明時，無一例外眼底閃爍著希冀的，同他小心翼翼地問好，焦急地敘說著今日的病狀。

對于他們這些剛失了家四流浪，又不幸染病即將客死異鄉的百姓來說，不論是還是葛清明，都是菩薩天神一般的存在，是這漂泊的人世間最后唯一剩下的依仗。

為醫者，云游四方，兼濟天下，未嘗不是子活在世上可以行的一條新路。

收回眼，重新看向重燁，眼尾沁著一抹盈盈的：“青嫣初見將軍時，將軍才至舞勺之年，年紀雖小，卻已有顯赫戰功傍，西江堰一役與姜老將軍里應外合打配合，親自取下了敵軍將領的首級，懸在城門外好一番夸耀。彼時青嫣不過是個藏馬廄又傷了的流民，蒙將軍憐惜，得以在軍營中養傷。”

那日西江堰城門被破，城中百姓被肆意屠殺，喻青嫣逃跑不及，被四驚逃的馬一路到了長街上，正好與契丹人撞了個對面。

怕得不行，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避開那群蠻人刺來的刀劍，就見一名獨眼的黃站在城墻高，對著大笑著提弓引箭，目標正是那雙拼命奔逃的。

不只是，城很多負隅頑抗的百姓也是他們的目標，將他們當作比試箭的玩，如同貓縛鼠一般，幾番逗弄，再一箭死。

沒過多久，喻青嫣的上就中了一箭，再無力避開沖自己揮來的刀，下意識絕地閉上了眼睛。

然而下一刻，一把劍如電般自后掠來，堪堪過耳側的一縷發，接著穿眼前那蠻人的腔。

灼熱的帶著腥氣濺了喻青嫣一臉，驚愕地張開眼，手足無措地拭著自己上的，冷汗浸滿了背，整個人劫后逃生般地大聲息著。

側有馬蹄聲響起，循著靜抬頭，一眼便見了那騎著高大赤紅駿馬，額束玉巾披戰盔的俊年。他眼中亮得像是燒沸了的星，如同穿梭在天地間的一桿銀槍，英勇無匹地沖進了人群之中，以作劍，銳利地劃開這一片綿延戰火。

年手提著人頭，無瑕的臉上還濺著敵軍的，意氣風發地喝道：“木爾達已被擒殺，爾等還不束手就擒？”

有那麼一瞬，喻青嫣以為，是天上的烈日掉在了的面前，不然為何會灼目得讓人眼眶刺痛，心頭也重新升騰起了信任與希冀。

“自那日起，青嫣待將軍，便如同至親手足一般，將軍在，青嫣在，將軍若戰死，青嫣也絕不會茍活。”

說著，喻青嫣鄭重福一拜。

“這幾年將軍之名威震南北，早已能夠獨當一面，無論我這個軍師在與不在，將軍都能做到戰無不勝。既是如此，青嫣也沒必要再留下來當個拖累，不是嗎？”

“你從來就不是拖累，”重燁放在側的拳頭越攥越，有些克制不住怒氣地駁斥道，“別胡說八道。”

“那好，”喻青嫣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既然將軍不喜，便換個說法。”

“穿云騎所有人都銘記著一條軍令，若是不慎被敵軍所捕，同伴務必親手殺之。青嫣敢問將軍，若是有朝一日是我被抓獲，將軍是否會出這一箭？”

重燁皺著眉頭，被這一問問得忽然沉默了，那個果決的“會”字像是卡在嚨里了一般，半晌也沒能夠說出口。

喻青嫣再了解他不過了，見到這副樣子還能有什麼不明白的，復雜地低頭一笑，掐著自己已經傷痕累累的手心，心中默默做的那個決定更加堅定了幾分：“將軍不能，將軍還是想找機會把我救出來。”

“所以青嫣已經不能留在西境了，重燁，你是我們衛國最英勇的戰神，你不能有肋，有肋就會死，我不想讓你死。”

“若是你覺得這個理由編得太過冠冕堂皇，那我就換個，就當我覺得從醫比從軍更快活，能夠爭分奪秒地從閻王爺手里奪回幾條命，也權當是為你們行善積福了。”

眼前還在淺淺笑著，眉眼彎彎漂亮極了，仔細看眼底卻有著一層積蓄的霧氣，像是春日里的化風細雨，在人心里躲不開地留下一道水痕。

重燁知曉從小就懂事自立，從不讓人擔心。

十五歲的時候初來葵水，腹痛難忍，軍營里全是男子，本不懂姑娘家那些閨中之事，還以為只是吃壞了東西。

當時剛暑夏，軍營外多有溪河，是從山中寒潭分流下來的支涇，比尋常溪水更加涼快些，尋常兵將參訓完，都會順帶去水邊洗一番。

湛白那時也剛營沒多久，一的臭富貴病，腰酸背痛地下了訓，見喻青嫣臉發白地守在一側看書，還以為是躲著懶的小卒，當即不假辭地對喝令，讓去溪邊打桶水來伺候。

喻青嫣當時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拿起木盆就走，很快端了一盆水回來。

哪知湛白這病就是越慣著越作弄，他打量著喻青嫣打回來的水，一會兒嫌太冰冷刺骨傷，一會兒又覺得被太曬燙了不得勁。

第三次讓喻青嫣去打水的時候，湛白聽到人群里炸開一聲驚響，說是軍師不小心昏倒落水了，這才心覺大事不妙。

更不妙的是，剛剛才在訓場上把他折磨了個夠嗆的重燁聽到這聲喊后，二話不說就沖過去跳進水里撈人，連自己那重得要命的盔甲都忘了。

當晚重燁便憋著氣拿著銀槍在營外與湛白切磋，說是切磋，不如說是單方面的打，湛白的手差點被他一槍穿廢了。

也是那晚之后，湛白才知道喻青嫣不是什麼懶小卒，而是他的姑小祖宗，是重燁放在心尖上護著的姑娘，從此再也不敢隨意招惹。

重燁替喻青嫣出了氣，就溜到了的帳子里，在床頭坐著守了一夜。

夜里出的冷汗和淚水幾乎打了枕巾，卻自始至終沒同他吭過一聲委屈。

所以從喻青嫣開始說起軍令的時候，重燁就已經明白了的意圖。喻青嫣不留下，不僅僅是因為自己，更多的是為了他，為了整個西境的安危。都已經說到了這個份上，又怎能讓人再辜負一片心意。

“好，”重燁盯著眼前姑娘像是被水打過的眼睛，綻開了一個妥協的苦笑，“但首先你得讓我知道人在哪里，是不是安全的，有沒有凍著或者著，會不會讓人欺負。若是不知道這些，我就算日后回了西境，也斷然不會安心征戰。”

喻青嫣見他答應，長舒了一口氣，揚起臉笑道：“好，我會定期寫信，絕不瞞，讓你知道我究竟過得如何。”

重燁見笑了，也慢慢跟著扯出一個笑來，然而心中卻慢慢泛上一陣苦意。

他這人上背負著太多的責任，太多人的希冀，以至于這一生從不敢言，從不敢言敗。

既是如此，很多開始也不必再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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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晚膳的點，后廚簡直是忙得不可開。

喻青嫣自屋后繞過來幫忙煮藥，才端起一個滾沸的鍋，手上便傳來一陣刺疼，差點打翻了這壺藥。

葛清明眼皮子也沒掀一下，直言道：“有傷在就去歇著，這里有我在，出不了錯。”

“我沒有傷，”喻青嫣認真解釋著，連忙否認，“葛神醫你也忙了一下午，我方才已歇了許久，要不換著看藥吧。”

葛清明依然沒，從懷中忽然掏出了一個瓷瓶，往這邊擲來。

喻青嫣手忙腳地接過，發現是一瓶上好的金創藥，聽得他又重復了一遍：“手，有傷。”

低頭張開手心一瞧，這才后知后覺反應過來，剛剛和重燁說話時手得太，指甲不小心陷進了里，手心里竟多出了幾個指印。

喻青嫣忙不迭謝過，一時只覺得有些郝然。

既然手上有傷不能煎藥，決定還是返回廚房看火去。

剛轉邁出兩步，聽得葛清明重新住了：“聽說這治疫藥方中的那一味柴胡，是你開的？”

“是，”喻青嫣在這種名氣極大的神醫面前難得顯出了幾分忐忑，說起話來也是小心翼翼的，“敢問神醫，可是有錯？”

為了找出柴胡這味藥可是翻遍了醫典，若是最終不可用，那可真是鬧了個大烏龍。

聽到這個答案，葛清明一張從未有什麼表的臉上忽然顯出了幾分笑意，甚至可以稱得上有幾分慈，他道：“無錯，甚好。”

喻青嫣提起來的心悄悄放下來，甚好就好，只要沒用錯藥一切都甚好。

結果葛清明下一句話讓放下的心又重新懸了起來。

“既然如此，不知這位小姑娘，可愿做我的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