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卿實在沒想到他居然還記得自己,因為這位先生的形象氣質很突出,一看就屬于那種“天下婦皆為庸脂俗,我寧可對著鏡子跟自己談”的品種。
所以愣了一下,才很簡短地回答:“剛搬來。”
“你是在孟老板那工作,對吧,”喻蘭川說,“我記得他家有個親戚也住這,他幫你找的房子嗎?”
他話音剛落,老楊大爺的目就轉了過來,落在甘卿上:“孟?是天意那小子?”
甘卿懷疑喻蘭川吃錯了藥,打完招呼不算,居然還屈尊跟搭起話來了!
老楊大爺打量的目讓如坐針氈――浸武藝一輩子的老人,人上每一塊、每一塊骨頭應該怎麼、怎麼發力,他都爛。別看他一雙眼讓花鏡放大得像外星人,目卻仿佛含著紫電青霜,掃過來的時候,讓人發疼。
甘卿假裝沒注意,不聲地吸了口氣,想盡量放松自己,誰知就在這時,右手偏偏掉了鏈子,那兩微彎的手指不控制地痙攣起來。
這一點細微的靜立刻落在了老楊眼里,老楊和悅地問:“姑娘,手怎麼了?”
甘卿抿笑了笑,把行李換了下手,含糊地說:“東西有點沉。”
“幫人家一把。”老楊囑咐了喻蘭川一句,又說,“你這手是過傷吧?”
喻蘭川應聲一彎腰,接過的大包,同時注意到了的手,手心有繭,即使是夏天,皮依然很干燥,疏于保養的指尖稀稀拉拉地長了幾倒刺,有被生活摧殘過的痕跡。扣住自己的右手腕,似乎努力想讓僵的右手冷靜下來,卻反而因為繃而抖得更厲害,簌簌地震起了連的長袖。
看起來有點可憐。
“小時候在路邊摔了一跤,手腕被三車碾過,”甘卿說,“我們老家那邊醫院不行,一直沒太治好。”
“唉,這不就耽誤了嗎,”老楊慢吞吞地嘆了口氣,“年紀輕輕的,筋骨倒是小事,傷了經脈可不得了啊。”
甘卿裝沒聽懂,干地附和。
老楊忽然往這邊邁了半步,隨著他的作,那夾在他胳膊肘下的拐輕輕一歪,兩人相隔大概有一米,在外行看來,其實就是老大爺抱骨灰盒抱累了,換個姿勢站。
然而對于在方寸間的甘卿來說,一半以上的注意力其實都在那拐上,拐歪的那一寸,好像隔空封住了前后左右的活空間,一種被困住的窒息了過來,讓本能地想避開。
而老楊正目灼灼地等著的作。
就在這時,電梯門突然打開,涌出的氣流夾著香水味撲面而來,一下沖散了那種窒息的氛圍,甘卿繃的驀地放松下來,就聽有人說:“爺爺,您拿的這是什麼?”
他們仨一起抬頭,只見電梯里下來個的,長發,綁了個松松垮垮的馬尾,一臉玻尿酸,看不出多大年紀,穿名牌、挎名牌包,腳底下踩著一雙印了大logo的名牌鞋,從頭到腳,宛如一個行走的奢侈品展示柜,行間香風撲面,頭頂金閃閃的四個大字――老娘有錢。
“可別再往家撿破爛了啊,”人說,“我早晨剛把您那破咸菜缸扔了。”
氣定神閑的老楊大爺一見,直線上升,高人風范頓時崩得然無存:“誰讓你又扔我東西!”
“不扔就漚了。”人抿了抿口香糖,沖老頭吹了個泡泡,“您老沒事打扮要飯的就算了,我當您cosplay,可是要飯您就專心要啊,界撿什麼破爛!嘖……帥哥,讓姐過一下。”
老楊大爺說:“大周末的,你抹得跟個妖似的,又上哪興風作浪去?”
“健房啊,一個禮拜沒去了,這破針打的,真耽誤事。”
“我讓你跟我練,你不練,非得花好多錢,上那個……那個什麼房,跟個傻大個舉鐵錘,你……”
“爺爺,人家要練的是和屁,練哪門子啊?我又不是孫悟空。”人一甩頭發,毫不避諱外人在場,口無遮攔,“再說您看您自己這樣,有說服力嗎,跟您練能練出什麼?板嗎?”
甘卿無端覺自己雙膝一痛。
老楊大爺氣得臉紅脖子,可能需要一顆速效救心丸。
人笑了一聲,揚長而去,離開的時候,還順便朝喻蘭川放了個電,引起了喻總的強烈不適――他有點后悔自己今天來得匆忙,穿得太低調。
經這麼一攪合,老楊大爺的注意力總算從甘卿上移開了,捂著心口,他老人家巍巍地扶住喻蘭川的胳膊:“家門不幸,家門不幸啊!”
喻蘭川上了電梯,按下“10”,掃了甘卿一眼,見沒,就問:“十樓?”
甘卿:“嗯。”
“這麼巧?”他想,“還有緣。”
楊大爺那口氣還沒順過來,在旁邊絮叨:“看看這不肖子孫,都什麼樣!我將來下去,可沒臉見祖師爺了……小川啊,我看小輩人里,也就剩下你了。老喻大哥沒了,你以后就搬回來住吧,也多認識點朋友。”
喻蘭川敷衍地一笑,心不在焉地想:“我一點也不想認識他們,我就想要那八百五十萬。”
老式的電梯空間狹小,甘卿就在他邊不遠的地方,喻蘭川一垂眼,就能看見那張側臉,的眉骨平直,鼻梁很高,有一點無傷大雅的小駝峰,臉上一層薄薄的皮覆在骨頭上,沒有多余的,線條干凈極了。
可能是鼻梁高的緣故,這個側影再次喚起了他久遠的回憶,讓喻蘭川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因為和記憶里的那個人南轅北轍,完全是兩個極端。
他記得那個人像一團野火,哪怕在最黯淡的夜里,也能在幾公里以外看見那種的生命力,燦爛而熱烈。
至于眼前這位……嘖,像個沒油的打火機,按半天才能按出一簇干癟的小火花,大概還不等人看清,“呲啦”一下又滅了。
老楊大爺――可能平時被自己孫忽略習慣了,并沒有發現喻蘭川走神,還在喋喋不休:“老喻對這房子不一般,平時不外地朋友來了,找不到地方落腳,都來這里找他。小川,楊爺爺說句管閑事的話,你可能不想回來住,也不想管它,但是能不能別賣給別人啊?”
“唉,”喻蘭川無奈地想,“您別考驗我良心了!”
電梯轉眼就到,十樓的視野開闊,從樓上往下看,整個幽靜的小院都盡收眼底,公共樓道雖然窄,卻十分整潔,不知是誰家里正在燉,香味飄得滿樓道都是。讓他想起小時候,周末到大爺爺家來住,大爺爺總覺得他在學校吃得不好,會專門給他做一大桌子菜,煎炒烹炸,要是有那些家里不常做的“麻煩菜”,老頭就會一次多做一點,出了鍋再讓他端著碗給鄰居們送。
一百一十號院的鄰居,和其他地方的鄰居好像不是一個品種,喻蘭川現在住的地方,連鄰居是男是都不知道。
他心里忽然一,這房子要是實在不能賣,搬過來住,倒也不是不能考慮,好歹能省房租,上班還不用開車,就怕老頭那些狐朋狗友老來打擾……
“就是這,謝謝。”甘卿輕輕地拉了一下喻蘭川手里拎的包,“不好意思,麻煩了。”
喻蘭川回過神來,把行李還給,抬頭一看門牌――1003――老頭住1004,隔壁。
他記得隔壁的鄰居好像是……
還沒等他回憶起來,1003的門就從里面打開了,孟老板說他二姨姓張,甘卿趕站直了:“張……”
“”倆字噎在了嚨里。
只見這位傳說中古稀之年的老太太,燙了一腦袋大/波浪卷,挑染了幾,化了妝,又卷又翹的假睫尤其顯眼,指甲上粘了一排能閃瞎狗眼的水鉆,居家拖鞋上還打了蝴蝶結。
老楊大爺在旁邊重重地嘆了口氣,表很是一言難盡。
“對了,”喻蘭川面無表地想,“鄰居家是個盤,住了個喜歡對小男孩手腳的老妖婆。”
張開門一見喻蘭川,立刻笑了一朵花,睫扇子似的上下忽閃:“你就是我外甥找的房客?小帥哥有點眼哦,以前見過嗎?”
“好,我爺爺讓我給您送過炸藕盒。”喻蘭川木著臉扶了一下眼鏡,“我住隔壁,先走了。”
說完,他邁開長,一陣風似的從老妖婆面前刮走了。
張老太這才看清甘卿,沉默了一會,氣急敗壞的撥通了孟老板的電話,怒吼:“誰讓你給我找個的!”
音的電話里傳來孟老板更加氣急敗壞的回答:“行行好吧!我都一把年紀了,不想找個沒我兒子大的小二姨夫!”
“……還是算了吧。”喻蘭川想。
貴武林早該完犢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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