絨線胡同一百一十號院,其實應該算是個住宅小區,不過小區里只有一棟樓,所以大家也就這麼下來了。
它以前是單位建的“公房”,建筑保留著過去老公房的特點:坐北朝南,每一層的北邊都是一條狹長的公共樓道,從東頭通到西頭,南邊一側,則是一字并排的十戶人家,大家共用一部電梯。后來,單位沒了,公房也經過了“房改房”――由住戶們自愿買下,了能在市面上買賣的房產。
樓建于1990年,90年以后出生的娃都已經開始批量禿頂,同齡的樓房當然也沒有青春靚麗到哪去。墻斑駁,從生銹的欄桿到狹窄的樓梯,無不陳舊。
不過雖然樓的年紀大了點,小區里環境很好,人清凈,二十多年過去,樹也都從容地長了起來,夏天往院里一走,覺比外面涼快五度。位置也好,離cbd不到兩站,走路十幾分鐘,小區西大門正對著一所雙語兒園,東大門出來往前走五十米,前幾年新搬來一所不錯的公立小學,所以這里也算是了“學區房”,一般老百姓還真買不起。
現在,在這院里住的,有為了學區名額全款買房的土豪;有為了孩子上兒園方便,月付上萬租金的一般有錢人;也有老單位改制后就失去工作、就剩兩間小屋的小院“土著”,湊齊了三教九流。
院里停的有百萬豪車,也有看著要到報廢年齡的小桑塔納。不過在這種老小區里,一把都沒有停車場,所以豪車也好、破車也好,都只能找犄角旮旯一塞,車上統一支起擋狗尿的小木板。
喻蘭川到的時候,正趕上有人搬家。有個電小四,在門口傳達室引了電線充電,堵了路,搬家公司的貨車堵在門口進不來。
“門口誰家的電車?勞駕挪一挪!”貨車司機一邊鳴笛一邊嚷嚷,吼了好一會沒人應聲,他就從車上下來,放開了嗓門,“紅的!四!車上寫著‘祖傳艾灸針灸理療,壽、花圈優――惠――’誰家的啊?誰家的花圈優惠?挪一挪嘞!”
喻蘭川:“……”
還是一條龍服務。
他懶得去跟熱烘烘的貨車,就在門口駐足等他們挪開。
這是他年時經常流連的地方,小院一進門,有兩排大槐樹,中間是一條散步的小路,這會兒槐花早就謝了,只剩下層層疊疊的樹葉,烈火似的盛夏給那些枝葉一攔,就剩下零星幾顆斑,掉在地上,老槐曲折的枝干結著滄桑的結,微許的氣息從濃郁的綠意里流出來,著幾分紅塵不擾的清寂意味。
一晃,十年了,樓舊了,老人沒了,樹也長大了。
大爺爺活了快一個世紀,又是個不走尋常路、輒失聯的老頭,作為親友,喻蘭川其實早都做好了心理準備,現在談不上多麼哀慟。只是他捧著老頭的骨灰站在這,忽然有點是人非的覺,好像一個時代,就這麼在他不經意間煙消云散了。
老頭不多,除了那輛快要報廢的破車,就剩下一點日用品和相機。他囑里讓喻蘭川把最后那幾張照片洗出來,作為他老人家的收之作,并說明了包里的東西是留給喻蘭川的。
包里除了囑,還有兩本小冊子,其中一本是“寒江七訣”的劍譜,喻蘭川已經爛于心。另一本他沒見過,囑里說,那是“寒江”一門的掌門缽,老頭本人是第一百三十六任掌門,打算傳位給喻蘭川,讓他當一百三十七任。
不過老頭表示,他當不當都行,無所謂,反正“寒江劍派”也沒有門徒。
“掌門缽”的容主要分三部分,分別是“門規”、“修為”和“獨門古方”,都是古時候傳下來的。
“門規”一共有二十條,全是古文繁字,喻蘭川大學念的商學院,之后又留學海外、灌了一肚子洋墨,古文也就高中水平,一看就暈了,走馬觀花地翻到最后,終于找到了一排手寫的簡字,是老頭的字。
老頭知道他的水平,特意寫了注解,注解就很通俗了:“二十條門規,能逐條做到的都是圣賢,沒必要細看,我等凡人,只要遵守國家法律法規和社會公序良俗就行。”
“修為”部分,則是歷代掌門習武練功的悟匯總,歷代掌門文化水平不同,留下的“產”也多種多樣,有的是佶屈聱牙的口訣,還有的胳膊踢的是火柴人。
這一部分,老頭把注解寫在了前頭,注解著“心有天地寬”的味兒:“我想你大概看不懂,看不懂就慢慢看,慢慢看也不懂,那就拉倒吧。”
最后一部分是“獨門古方”,這個喻蘭川倒是聽說過,相傳古時候,不門派都有自己獨門的藥方,治外傷、調息、解毒――什麼都有,神神的,藥方不外傳,屬于門派傳承的一部分。就像武俠小說里寫的“生生造化丹”、“九轉靈寶丸”之類。
喻蘭川好奇地翻到最后一部分,想看看本門有什麼不傳之,結果就發現老頭用墨水把那幾頁紙都涂了,還用大紅字寫道“這玩意不科學,有病去醫院”。
后面跟著仨嘆號。
第一百三十七任掌門手捧這等缽,品了品,覺本門的氣數……可能也就這樣了。
電車主總算姍姍來遲,貨車司機開始不滿意地抱怨,人聲拉回了喻蘭川的注意力,他抬起頭,表有些復雜地向院子里的十一層小樓。
老頭的里,最重要、也最不好理的,可能就是這套房了。
老頭家在十樓,小兩居,套大概有七十平米上下,方才喻蘭川在路口的房屋中介那打聽了一下,這樣的房子市場價八百五十萬,不含稅。
這數字聽著讓工薪階層頭暈。
喻懷德老人沒結過婚,也沒有子,從小和弟弟――也就是喻蘭川的親爺爺相依為命長大,喻蘭川的祖父母前些年相繼去世,他們家人丁稀,他爸和他都是獨生子。
喻蘭川的親爹喻建華夠了婚姻和家庭的桎梏,好不容易離了婚,就跟自由小鳥出籠似的,現在是個堅定的不婚主義。大爺爺去世,喻建華趕過去見了一面,幫他一起料理了后事,就揮袖走了。至于產,他爸說:“反正到這一輩,咱家就剩你一個了,有什麼東西將來也都是你的,你自己看著辦吧。”
所以――這套房、理論上、是應該落在他手里的。
同一個世界,萬千房奴狗做過的同一個夢。
……差一點就在他上顯靈了。
可惜,這并不是《簡》后半本的故事,因為老頭在囑里還說了,這套房不能留給自家后人。
當年“房改房”的時候,要取得房子的產權,得五萬塊錢――雖然現在看來跟白給差不多,但在二十多年前,五萬對大多數人來說已經不是小數目了。
老頭是條,一向是賺多花多,別說五萬,他連五千都拿不出來。這筆買房的錢,是他天南海北的各路朋友們聽說他有困難,集給湊的。
老頭人緣太好,幫過的人太多,給他湊錢的人不知道有多,有那些囊中的,只能掏個三五十塊,都不好意思留名,也沒打算讓他還。
后來還沒等老頭弄明白應該還誰的錢,國房價就跟經濟一起騰飛了,五萬的小公房第二年就翻了倍,之后在人們的目瞪口呆中,坐了火箭似的,一路飛上了天。
這時候再要去掰扯當年那五萬,做人就差點意思了。
所以喻懷德老人說,這套房雖然掛在他名下,但不能算他的私產,他絕不會變賣,武林中朋友們有事來燕寧,都可以到這來。
也就是說,這差一點姓喻的學區房,是個武林盟的“駐燕寧辦事”。
喻蘭川一想起這事,心都在滴――這些不著調的玩意,就不能找個遠郊區縣立辦事嗎!
就在他頂著一張高冷的面孔暗自悲憤時,后忽然有一陣風襲來,打向他后腦,喻蘭川還沉浸在八百萬里,沒過腦子,本能地開一步,同時側沉肘,往后一撞。一塑料拐游魚似的從他手肘下溜走,迎著他偏移的重心掃向他肋下,喻蘭川以手、肩、肘做劍,眨眼功夫,單手和那好像要粘在他上的拐過了十來招,直到那拐差一點到大爺爺的骨灰盒,才堪堪停下。
喻蘭川狼狽地扶了一下眼鏡,這才看清,沒事拿捅他的神經病是個老大爺。
老大爺胳膊上別著紅袖箍,手里拎著綠的塑料拐,洗得很干凈的白襯上打了幾個時尚的補丁,戴一副玳瑁老花鏡。
老大爺一低頭,倆眼從老花鏡上面出目,看了看骨灰盒,又看了看喻蘭川,笑了:“喻大哥,寶貝孫子把你送回來啦!小川都長這麼大了,剛才老遠一看,楊爺爺差點沒認出來。”
喻蘭川一愣,堪堪忍住了脾氣,再仔細一看,他想起來了,這位楊爺爺好像住在六層,跟他們家老頭關系最好,以前經常一起釣魚。
老楊把塑料拐夾在胳膊底下,也沒看清有什麼作,好像只是輕飄飄地一手,就把骨灰盒接了過去。
喻蘭川:“哎……”
“到家了,孩子,你讓我送我老哥哥一程。”老楊沖他擺擺手,隨后,臉上又有一點落寞,“浮梁月、寒江雪、堂前燕、穿林風……當年五絕,這些年,走得走、沒得沒,到現在,就剩下我一個老不死啦。”
五絕?這不是才四個嗎?
喻蘭川膽戰心驚地看著老人蹣跚的背影,怕他把大爺爺摔了――因為聽說不識數好像是老年癡呆的癥狀之一。
“后繼也沒人,就你們家小川有出息一點,還能接住我幾,其他那些……唉,都什麼玩意啊!”老楊絮絮叨叨地跟骨灰盒說話,“三年一次武林大會,你這一走可好,今年大家伙再來燕寧,奔著誰來呢?”
“對了,”老楊想起了什麼,轉頭問喻蘭川,“小川的七訣劍,練到幾層了?”
喻蘭川一頭霧水:“……評級標準是什麼?”
標普?
老楊聽完,重重地嘆了口氣――黃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
老楊唉聲嘆氣地領著大耗子喻蘭川走進電梯間,已經有人在那等電梯了,喻蘭川的目從那人上掃過,忽地一愣:“是你?”
甘卿實在找不著房子,沒辦法,只能厚著臉皮,把自己吐出去的話又撿回來吃了,灰頭土臉地到孟老板的親戚家求收留。為了給老太太留下個好印象,今天特意拾掇了一下,翻出了除“工作服”以外唯一一條連,好好地梳了頭發,別到耳后,出潔的額頭和五,看著很有人樣了。
本想“悄悄地進村,打槍的不要”,盡可能低調,沒想到還沒上樓,就上了這兩位,真是倒霉催的。
甘卿的目飛快地在老楊手上的塑料拐上溜了一眼,沒敢多看,局促地給了喻蘭川一個格外文靜的微笑。
笑起來的時候,出尖尖的角,不知為什麼,喻蘭川又有了那天在泥塘后巷里古怪的悉,不由得多看了兩眼,疑地問:“你也在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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