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昰靜靜看著。
有一雙極亮的眼睛,靈氣十足,和胖的軀一點也不相符。
“審與不審,馮炳今日都必須死。”
晏昰沉聲道:“不殺他,不足以平民憤;留著慢慢審也不行,這一慢,圍堵的上千名學子必疑心我們相護,鬧得更猖獗——時局不同往常,如今各國使臣都在京城中,明面兒上帶著歲貢來賀壽,實則都是居心叵測的異族人。民憤不平,一月必生大。”
說完,他又像是有點疑。
“退一步說,學臺泄題一事我已查實,審與不審,有什麼分別?不論馮炳是主犯從犯,就算那題是他手底下的先生泄的,馮炳毫不知,但他玩忽職守,馭下不嚴,釀今日大禍,他也逃不了一個死罪。”
“死他一人,沒連帶家族,不是皇恩麼?”
唐荼荼忽然覺得喪氣,喪氣又好笑。
跟他說什麼呢,能說什麼呢?皇權凌駕于律法,律法也就了形式,皇上說要平民憤,那馮炳就必須死,三司審不審,判不判,沒有分別。這樣不由分說地斬了,可能還要被贊一聲“大事者不拘小節”。
在鬧市里由皇子親手行刑,這是多重的份量,多書生、多雙眼睛看著,只需一日,“皇上嚴懲惡”的名聲就能連著圣旨傳遍整個京城,能最快地平息民憤。
可一個人,生時冤的權利,和死后應有的面呢?
唐荼荼垂下眼睛,咬牙關,再不說話,眼里有霧涌上來,頭回這樣的想家。
甚至分不清自己在擰什麼,在跟什麼較真,可馮炳那聲凄厲的“殿下”,還有破麻袋一樣被人拖著游街的尸,像是刻在了眼球上,閉眼也揮不去。
“以殺止,不必多想。”
那位殿下還別扭地寬了一句:“你是離得近,嚇著了,回家喝碗安神湯,睡一覺就好了。”
唐荼荼:“殿下說得是。”
“以后別來湊熱鬧了,不是什麼好習,你又招惹是非。”
“殿下說得是。”唐荼荼又是這麼一句,放空腦子,什麼都不去想了,只管應聲。
桌對面的晏昰,被這兩句話堵得一口氣窒在口,上不去下不來。靜坐半晌,突然覺得疲憊至極。
他想,這雙眼睛可真是怪,盯著他的時候,他渾不自在。這樣垂下了眼睛,又他心里涌起憾來,那憾來得洶洶,越漲越高,眨眼就湮沒了他一半的理智。
他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這雙手養尊優,每日練劍,卻連繭子都沒留下一個,可他已經握著刀殺過不人了。加上這兩年掌刑部權,他判死的、刑死的,大概要數不清了。
晏昰鬼使神差地,開口講起了一樁舊事。
“我第一次提刀殺人,是十歲,斬的是我皇叔。”
“那年,我父還是太子,祖爺爺帶著幾位太妃與我們去避暑山莊消夏。在東北面大寧都司就藩的四皇叔,卻悄然發兵叛,率兵急行二百余里,攻破山莊,宮門,直闖到正殿門口,才被護國寺趕來的眾僧攔下。四百余僧人殺到天明,終將叛軍攔在了殿門外。”
“祖爺爺氣極,判了四皇叔斬立決。可武親衛盡數戰死,文臣懦弱,僧雖已破戒,卻不殺力竭之人,為太子的我父皇不敢提刀,皇兄亦不敢。”
“我撿起一把刀,親手斬了四皇叔。”
“此后多年,父皇看見我就厭惡至極。”
唐荼荼瞠大了眼睛。
厭惡什麼呢?
厭惡他十歲拿刀,斬戮親族?厭惡他當著父兄和文臣的面兒就敢殺人?
穿到盛朝后,惡補了許多世知識,卻還沒顧上讀史,這場藩王之只從牧先生那兒聽過一耳朵,說藩王如何如何,雷聲大雨點小,叛軍剛進了承德就被鎮了。
牧先生是個地地道道的文人,文人看史,走馬觀花,批評批評黨,吹捧吹捧將士勇猛,再以史為鑒,慨慨盛世不易,也就輕飄飄地揭過去了。
牧先生講一天,不如二殿下這寥寥幾句來得徹。
那雙眼睛終于又抬了起來,目復雜,驚愕占了多半,卻也有一兒極其微弱的心疼。
人瞧得煩。
“低頭。”晏昰面無表道:“直視皇子,大不敬。”
唐荼荼定了定神:“民知罪。”
晏昰鬼使神差開了口的那陣緒終于褪了下去,他卻又添了新的惱恨,惱恨自己怎麼對著一個小丫頭,講起了私事。
晏昰閉上眼睛,一揮手:“退下罷。”
唐荼荼了他一眼。今晨蹲在衙門前抬眼看二殿下時,只覺得他這袞服穿在上英姿拔,襯他極好。
這會兒卻又覺得不好。
平頭百姓夏天消暑,男人可以打赤膊,不修邊幅的,穿件汗衫敞著懷也暢快,街上好多書生看著儒衫風雅,一抬手就出兩條胳膊,明顯都沒穿底。即便是孩子,也能穿條輕飄飄的紗。
他是皇子,得端莊,看那襟口,里外穿了不知幾層,不知道熱不熱。
唐荼荼想說點什麼,張卻無言,轉出了雅間的門。
那個侍衛頭子就在門邊站著,原本瞧的目就沒什麼溫度,眼下更冷了,應該是聽到了里間的說話聲。
廿一面無表地盯了唐荼荼一眼,卻什麼都沒說,指了一個影衛送他們下了樓。
“荼荼姐……”
岳無忌吶吶了聲,目上下看了一遭,看唐荼荼裳齊整,才大松了一口氣。
進去的工夫不短,岳無忌在外邊胡思想,等著里頭傳喚自己。他腦袋里都腦補出了一幅“我要一力擔下罪責,誓死保衛哥哥們”的畫面,連咬舌自盡和柱自盡哪個好,都盤算好了,結果一個沒能用上。
驚奇地問那名影衛:“能走了,沒我事兒了?”
影衛呆了呆。主子話,下令一般不會啰嗦,也就意味著有點含糊,平時影衛們常常得聽一半猜一半的做事——剛才主子只說“退下”,沒說讓誰退下,沒準只是讓唐二姑娘走的意思?
影衛有點拿不準:“不然,我上樓再問問?”
“不用問不用問!”岳無忌連忙擺手,拿袖擺遮了一大塊銀子塞過去:“哥哥拿去買酒喝!”
影衛看傻子似的看他一眼,面無表地回了文社前站崗。
街上的學子散了些,可后頭聞訊趕來的學子、還有圍觀的百姓更多了,黑地堵住了街門,京兆府疏散了好久,也只疏通出一條供車馬通過的道兒。
岳無忌坐在馬車上,他是緒反饋非常快的人,脾氣上頭快,慫得快,余悸也消得快,坐在馬車上就差放聲唱歌了。
他見唐荼荼從雅間出來后一言不發,雖然裳還齊整,可臉并不好看,一副了大委屈的樣子。
岳無忌以為是唐荼荼張開雙臂扛下了一切,連著他的罪一塊扛了,抓著唐荼荼的袖子連聲喊“姐”。
“姐咱不氣了,那狗皇子欺負孩,不是個好東西!我爹說了,殺人會招鬼,那狗皇子遲早得被鬼嚇死!”
唐荼荼:“……你在說什麼?”
“管他呢,事兒過了就拉倒。”岳無忌渾不在意地一揮手:“我以后認你當義姐,咱們今兒就去見我爹娘,當著祖宗面兒義結金蘭!”
“說什麼混賬話!”唐厚孜忍無可忍,把他從妹妹邊扯到了自己這頭,板著臉掀簾問:“怎麼還沒到書院?”
岳家的書駕著馬車,慢悠悠地穿過街門。兩旁鋪子瞧著眼,可不就是朝著書院去的路麼。
“義山兄,你今兒還要去上學?”岳無忌不可置信看著他。
唐厚孜道:“只遲了半個時辰,還能學一個半時辰。”
“……你可真是人才!”
岳無忌別別扭扭地向他拱了拱手。唐厚孜下上的青紫還沒消,比他還別扭,卻也拱手還了一禮,倆年勉強算是冰釋前嫌。
他們一個想著上學,一個想著去書院跟先生告個假,回家歇一天吃點好的驚。到了岳峙書院,又跟一群同窗面面相覷,才知今兒書院沒開門,先生也全沒來,聽說都被京兆府去議事了,要各家書院嚴整|風紀,開導學生,不能再在開考前鬧事。
這下都得回家。
岳無忌繞道把他兩人送回了唐家,才折向回岳府。
唐荼荼和哥哥一下車,唐家前院的下人全涌了出來,一迭聲地喊:“夫人,爺小姐找著了!沒丟!”
唐夫人從前廳連走帶跑地奔出來,滿臉的著急:“荼荼,義山啊,你們去哪兒了!”一手一個地摟著倆孩子往院里走,連聲囑咐家丁鎖好門,誰敲也不給開。
“街上鬧得那樣,這個說是殺人了,那個說是放火了,還有說圣旨哪家滿門抄斬的,可把娘給嚇壞了。你倆再不回來,我就要人報了!”
“母親,我們沒事。”唐厚孜忙安母親,真真假假地糊弄:“清早荼荼想跟我去書院看看,到了書院才知今天不開門,我倆又回來了。”
唐夫人瞧他倆沒一個吃了早飯,忙廚房把溫在火上的綠豆銀耳粥呈上來,熬了一個時辰了,豆子和銀耳熬得爛香甜。
隔了不多時,唐老爺也下朝回來了,今日他沒去禮部當差,回來一屁坐椅子上,灌了兩大杯水解,一頭霧水道。
“早上朝會還沒開完,就見劉公公小跑著進殿去傳口信兒了,不一會兒,二皇子就匆匆出了宮。朝會沒多久便散了,聽說皇上龍大怒,大人們都諱而不言,匆匆回了各自衙門。”
“我回禮部衙門的路上遇上了幾個同僚,都提著笏袋要回家,與我說今兒不用當差了,點個卯就回家吧,說是咱們尚書在書房挨訓呢,衙門里無事可做,我只好回來。”
“這一路上,也沒人告訴我是出了什麼事兒,就看見街上人恁得多,告示欄前里三圈外三圈地圍著人,不進去,也看不著,老爺我一頭霧水的。”
唐老爺品低微,說是“上朝”,其實是值日,四品以下、又非要職的小是進不去金鑾殿的,只是皇上勤政,六部小值在太和殿外,有事兒要問、有文書要上呈時,會進去回話。
禮部是六部里最清閑的衙門,唐老爺自年后升了,這四個月過去了,還一次沒被進去回過話。可是能在金鑾殿門外站一站,也是皇恩浩了,起碼唐府在的這條巷子里,除了他,其它幾位老爺還沒有這樣的待遇。
“義山,到底出了什麼事啊?”唐老爺問。
唐厚孜站起,一五一十地把這幾日的事兒說給爹聽。他心里是怎麼不平的,哪日的揭發信,學臺什麼反應,坊間如何傳聞,今早是誰們在哪兒鬧的事,皇上的圣旨說了什麼,還有那位二皇子當街砍人,都一五一十說了。
只略過了荼荼綁架岳無忌的事兒。
唐老爺聽得一愣一愣:“這可真是……怪不得龍大怒呢,太后壽辰在即,鬧出這事兒,這不是皇上心里難麼?”
這……說的是什麼話?
唐荼荼驚愕抬頭,口問道:“學生鬧事,不歸爹你在的禮部管麼?”
禮部,不是掌五禮儀制和學校貢舉嗎?就算事兒鬧得大,怕生禍,皇上二殿下和京兆尹先強行出手制了,禮部就能裝傻充愣嗎?下就全點個卯早早回家了?
唐老爺沒想到一個姑娘能聽懂這些,還頗有興致地給兒解釋:“尚書大人不是被皇上去訓話了麼,回頭大人自有安排,爹這幾日得警醒著點,好為大人分憂。”
唐荼荼一口銀耳噎在嗓子里,咳了兩聲才咽下去,一點胃口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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