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 這家膽大包天靠花邊新聞博取眼球,頗類現代標題黨的三流小報主編曾是我的文學家庭教師。
他對我的評價是:好一個學生,只要寫詩他就能多活幾年。
乃至于他辭職離開那天, 拎著行李箱都站在馬車前了,還不忘扭頭叮囑我:若是日后有什麼當場作詩詠的場合,我千萬別供出他的名字來。
我甚至懷疑那篇佚名的長詩就出自他之手。畢竟他還是我老師時真的干過親自當槍手寫詩讓我全部背下來, 以便順利渡過文學沙龍上的考驗。
盡管被舉辦沙龍的名流貴婦點評“我的詩”匠氣過重,靈氣不足,但好歹也算是過關了。何況他就是刻意寫出匠氣過重的效果,只求無功無過, 不求驚艷亮相。
至于我自己本人的真實寫作水平……嗯, 我暫不做評價。
我順口問他接下來打算怎麼炒作?不可能真去卡里金家找希恩和艾爾約稿,難不又要找人代筆?
皮耶爾老師過鏡片鄙視地看我一眼, 說:“找什麼代筆?一個武夫, 一個文盲,用腳指頭想都不可能會寫詩。”
我好笑道:“卡里金家世代貴族, 文學教育這方面非常人可比。艾爾雖是平民, 可不是文盲。”
據說是小時候跟著神學習過數算與認字, 還對唱贊詩手到擒來。
我記得書里是有一段希恩養傷的劇, 主角心照料。因為傷口而發燒的希恩在睡夢里皺眉頭,手指下意識抓住主角的擺不愿離開。便坐在床邊為希恩唱起歌來哄睡。
聲音清脆, 歌甜,應該算是小說主角必備的素養吧。
皮耶爾老師聽完若有所思,最后還是以“不符合大眾對他們的印象”給否決了。
我覺得有趣,雖說換了個世界生活, 但異世界的公眾人居然也有“符合人設”一說。
我又問那他是什麼計劃, 現在就可以向我這個投資人匯報了吧?
他斬釘截鐵, 有竹地說:“聯系小說家,改編羅曼史,報紙連載!”
說完他又背起手開始來回踱步,推高眼鏡喃喃著說:“歌劇腳本也可以開始著手編輯了,不行,我得親自去聯系戲劇經紀人。”
我沉默了足足半分鐘,然后給他鼓掌。
我真心地嘆:“真不愧是您,我親的老師。”
太無恥了,不愧是我的老師。
我們這才剛剛改換陣營,從卡里金這條大船下來,他就迫不及待拿希恩開刀了。
他這份報紙當年起家沖銷量還是靠長篇累牘地杜撰銀貴公子希恩·卡里金不為人知二三事呢。
解除婚約后,我真正擔心的事其實是失去卡里金家的庇護——哪怕只是名義上的庇護,對商會報社等產業產生的震。
從晚宴回來后的次日,我就來到了伊爾蘭家麾下的商會事務所,對著在座的行商人們,第一句話就是:
“很可惜,我馬上就要失去這段婚約。”
“從今往后,失去卡里金這個姓氏的保護后,諸位行事會比以往艱難。”
婚約解除在商人們之間引起的震無疑是巨大的。尤其是在勢力分布盤錯節的王都,誰都不知道一家小小的店鋪后面站著的保護人是哪位勛爵子弟。
而出了王城,每一道驛站關卡,都無異于一道剝皮銼刀。沒有權貴勢力保護的行商人會被盤剝得分毫不剩。
卡里金這個姓氏存在就是一種震懾,甚至無需請卡里金家親自派騎士護送商隊,那些馬賊盜匪輕易不敢掠其鋒芒。
在希恩“銀騎士”的稱號揚名天下后,更是如此。
皮耶爾老師不可能不知道這麼淺顯的道理。不知該說他思想前衛還是毫無敬畏,他的第一反應不是思考如何保全報社,而是迎難直上。
毫沒有心理負擔,這就拿希恩當搖錢樹。我懷疑如果有一天他自己為王都人民茶余飯后的消遣,他肯定大喜過叩首謝太神的恩典,連夜執筆寫出奪人眼球的款文章。
不求問心無愧,只求銷量長虹。
為此,他還親自拎了一手提箱挑選出來的著名羅曼史小說帶給我。其名曰,要我這個故事主角之一親自審稿,甄選合適的作者。
如果我的寫作水平不是那麼的令人憾,他可能已經直接殺上門來監督我寫稿,而不是看看書挑挑人,這麼輕易就放過我了吧……
臨別時,我很想問皮耶爾老師一個問題,如果我沒有這麼理智爽快地壯士斷腕,而是繼續與希恩糾纏不休的話,他會勸阻我嗎?
可是話到邊我咽了下去。我覺得不需要問了。因為像他這麼理智且敏銳的人,肯定在發現合作者不妙的那一刻,就先一步跳出沉船逃走了。
想到這一點,我離奇地沒有心沉重,還輕松了幾分。大概是聯想到這樣的話,書里的“我”牽連禍害的人便一個,負罪也會減一二分。
……
讀完全部的北地來信,季莫法娜也敲門進來提醒我套好了車可以準備出發了。
因為我放心不下來,這兩天都會去掛在伊爾蘭家名下的產業附近轉悠看看況。
如果是書里“我”那個死都不肯解除婚約的狀況,我反倒不用這麼提心吊膽。因為“我”咬得越是死,其他人——尤其是靠這場戰爭起家的新貴們,越不敢輕舉妄。
而現在我這麼直截了當地解除婚約,在這些人眼里可不代表什麼高尚的和浪漫的,只意味著一點:“退讓”。
我,老舊一派貴族勢力的代表,在以希恩為首的新貴面前低下頭,主退讓,主解除婚約,放棄本應有的利益。
這代表我在主低頭示弱。
代表他們可以進一步,得寸進尺,從我手里掠奪更多的利益。
人其實和沒什麼兩樣。好聲好氣的態度不會贏來尊重,強暴反而會得到幾分敬畏。
自從被灌輸這個道理后,哪怕我不愿相信,現實的迎頭痛擊也無時無刻不在教我堅信。
從最后一家商店出來,我在街上看到了悉的影,是謝伊的那位同事路易。
看一眼店里的掛鐘,確實差不多到憲兵隊傍晚巡邏的時間了。他大概是來換崗謝伊的。
我靈機一,遠遠朝對方招手。等路易跑近過來,我才對他說了一番話。
他出微妙的表,但還是點頭表示會幫這個忙。
我連忙說你們巡邏辛苦,結束后可以直接到旁邊的酒吧喝一杯放松,費用不需擔心,算是我的一點小心意。
路易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不遠的街口,神古怪。他那個神大約“你們城里人真會玩”,只是我當時沒看出來。
“舉手之勞而已,不用那麼隆重。”他擺手跑遠,“我去謝伊,負責把引過來。包在我上,放心吧!”
看著路易的影消失在街角,我坐回商店的落地窗邊,攤開的書本卻一行也看不下去,翹首以盼盯著街口。
很快,那里出現了另一個人影。
黑發、黑,踩著堅的皮靴,腰佩長劍。雙手套著從不離的深紅皮革手套。
是謝伊。
我看見如我所料般筆直地往前走,目不斜視——然后被最近一家烘焙商店的店員攔住,隨后,被圓潤慈祥的店主以不由分說的氣勢塞了一盒蛋糕進懷里。
店員攙著店主回到門,兩人還一致同揮手告別。
我捂住免得自己笑出聲。微微睜大眼,空白茫然的表太有意思了。
跟繁忙的烘焙店告別后,看了看招牌,低頭又看了看懷里的紙盒,帶著一副“……”說不出話的表繼續往前走。
糖果店的小招待正雙手叉著腰等在門前。一看到符合描述的人影出現在視野,當即興得差點跳起來。
小招待手舞足蹈地對著謝伊說著什麼。麻花辮在后一甩一甩的。
最后小招待將一盒糖果塞進謝伊的懷里,自己揮著手一蹦一跳地回到柜臺。
我側坐在大片落地窗邊托腮看著持續的茫然表,似乎想到什麼,眼風朝周邊一掃。
我急忙往旁邊的大盆綠植與木雕后躲,祈禱的眼神沒有好到能穿實。
應該沒有發現我。
就這樣,一路走過來,一路時不時被各店員攔截,懷里多了各禮。掛在小臂上的蛋糕盒、提在手里的水果,還有搭在臂彎上的一束鮮花。
那束鮮花還是店員提著水桶追在后方急急喊,才把越走越快急的住。
鮮花店的小姐姐原本想提著一大桶各繽紛的鮮花,皺著眉打量攜帶“超載”的謝伊,最后像是做出極大讓步似的,不不愿地出一小束銀蓮花與角槿搭在曲起的手肘上。
我趴在桌上笑得直不起腰。
不知鮮花店的店員小姐晃著手指對謝伊說了一通什麼話,原本眼可見邊氣極低的謝伊居然漸漸多云轉晴。
低頭看著那單薄卻彩艷麗的花朵,似乎笑了一下,對店員小姐姐點點頭,看口型仿佛是說了一句謝謝。
很好,今年一定給這位英勇機智的小姐加薪水。
我暗暗決定。
眼看著即將走到我所待的這家時鐘店前。我便從推開門,伴隨著門上黃銅鈴被牽得叮鈴作響,我像是從萬花筒迷宮里鉆出來的魔師一般,忽然闖進的視線。
“好巧好巧,居然在這里偶遇。”我抱著書,忍著笑,朝舉起手揮了揮,“親的尉小姐。”
的目落在我臉上,然后是角,微頓后才說:“所以最后一個…是你。”
中間那個幾個音節發得太低,混雜著微風與嘈雜,我聽不清。
我下意識朝走近一步,問:“你說什麼?我沒聽清。”
“我說謝謝你的禮。”說,“只要是你送的,我不可能拒絕。”
聽到這話,我才停止折磨自己的小手指,只要張我就會忍不住掰自己的小指,也不知道從什麼開始養的習慣。
我出笑,“我的榮幸。你會喜歡嗎?我不知道應該送什麼好,我從來沒有這種經驗。我很小時候開始學習制定禮單,給世來往的人家送禮。可挑選禮給自己的朋友,這是頭一回。”
謝伊點點頭,“特別是最后一個。”
補充道:“最喜歡。”
最后一個禮……我視線落在懷里的紫銀蓮花。原來也會喜歡鮮花?我大大地松了口氣,太好了,總算找到特別喜歡的事。
我還在苦惱如果這麼獨特的孩,如果喜歡古董刀劍一類的東西,我要如何去淘澄收購,再不著痕跡地找借口送給,以討歡心。
最喜歡鮮花的話就好辦多了。
我想等的休息日,我們還可以去城外,那里沿著河岸開滿野薔薇,草地上遍布五六的酢漿草。坐在樹杈下的綠蔭里,遠遠還能聽見教堂的排鐘聲如河水般涌來。
如果天晚了,我們還能在城郊的莊園里休息一晚。莊園毗鄰就是農場,早上我可以請一起去摘莓果和剛開的銀蓮花。
“我有這個榮幸邀請您一起共進晚餐嗎?”我一邊問,一邊攬上的小臂,“我們可以把這些東西先寄存在柜臺,步行過去剛好趕上飯點……”
我泰然自若地聊著不著邊際的話題,從天氣扯到路邊的樹木,全然不提自己這一系列早有預謀的作。從打聽的值時間,到安排沿街這一出出驚喜送禮。
空還用余瞥了眼懷里被我換掉封皮的羅曼史小說。
嗯,可以向皮耶爾老師推薦這位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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