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一宵在晚宴上姍姍來遲,但無人怪罪。
那些兩年前還眼高于頂的顯赫企業家,如今也若無其事地笑臉相迎,對著遲到的他舉杯。那種千篇一律的笑容,看起來很像是對青年才俊的欣賞。
但寧一宵始終記得他們在A融資時的冷眼。
他也很快變了表,一掃方才的郁,臉上浮現出笑意。
“抱歉,有點事耽誤了,希沒有遲到太久。”
“我說了,Shaw是個不折不扣的工作狂,也是最守信的,今天準是因為工作延誤了。”靠近主座位的歐維斯先生笑著,“這才剛開始,前菜都沒上。Shaw,看在我的面子上,今天晚上你必須得好好消遣消遣。”
在場其他人也跟著應聲附和起來,場面熱鬧。
寧一宵有求必應,跟隨這些聲名在外的企業家們落座于長桌,以他的資歷,坐在主座的旁邊,換個人都會覺得高不勝寒,可寧一宵的野心令他安穩自得。
接過侍應生遞來的熱巾,他了手,抿了一口餐前酒。房間里很暖,寧一宵覺自己的溫一點點回升。
這張餐桌上的大部分人依舊是白人男,或者說,華爾街和灣區的商業帝國都是屬于他們的,彼此競爭也彼此維護,沒人能撼。
寧一宵一向對工作力充沛,但今天有些難以集中力,明明聽著這些投資人和同僚的談話,可眼前卻浮現出蘇洄的模樣,傍晚暗淡的天攏在他周,白到近乎明的臉上沒有笑容。
“難得見到這麼新鮮的面孔!”
一個陌生人的聲音出現,寧一宵敏銳地知到的對話對象似乎是自己,于是循聲抬眼,是挽著瓊斯先生的手一齊進來的一位紅發郎,看上去比自己年長幾歲。
在斜對面落了座,瓊斯先生坐在了主位上,兩個人的目一齊面向自己。
寧一宵下意識想從口袋里出名片,可拿出來的時候忽然意識到,坐在咖啡廳的時候,這張名片就已經被自己了好久,握皺了,也沒能拿出來。
他頓了頓,又打開自己的錢包,拿出一張嶄新的名片,遞給眼前的人。
“我還以為你有兩種名片,好拿給不同的人呢。”對方笑著,接名片的手涂了鮮紅的指甲油,仔細看了一眼名片,像是在賭局上展示自己底牌的樣子,展示了他的名片,玩笑道,“唉,看來我拿到的是方的那張。”
晚宴上的其他客人都跟著笑了起來,寧一宵也只是笑了笑,沒有解釋。
“很高興認識你,我是朱莉·斯維爾,你可以直接我朱莉。”隔著桌上的鮮花與昂貴盤碟,微笑著朝寧一宵出手。
“寧一宵。”他只輕握了握鮮亮如火的指尖,以示禮貌。
“我喜歡東方男人。”朱莉撥了撥肩上的卷發,笑著說,“東方男人有種很特別的矜持和紳士。”
另一旁的投行大佬不客氣地打趣道:“得了,你只是喜歡英俊的男人!”
朱莉俏皮地給了對方一個眼,假作嗔怪,然后又看向寧一宵:“真奇怪,我從來沒有在《財富》、《企業家》這些雜志上看到過你的封面。”
開起玩笑,“如果你本人面宣傳,說不定會有更多正面的營銷效果。”
“Shaw連路演都不親自開,反倒是讓他們公司那個瘦長的研究員去,幾乎是硅谷里最神的創始人了。”
“還是算了,他要是真上封面,恐怕《財富》雜志會直接被人誤認為是《GQ》!”
寧一宵笑笑,“沒這麼夸張,我的長相并不符合這里的主流審。”
“誰說的?”朱莉臉上笑意不減,因為喝了酒顴骨泛起紅暈,說話更直接,“你很像是歐亞的混,兩邊的特質都有,還都是好的特質,讀書時候應該就很多人追求你吧?”
名利場里的人們對寧一宵興趣,這樣的事時有發生,在場的人多都見到過幾次。
“朱莉,你還想打他的主意?”旁人索戲謔起來,“別想了,Shaw早就名草有主了。”
寧一宵臉上的笑容很淡。在他人眼里,這張臉有種格格不又清貴的東方氣質,哪怕他的人生與矜貴二字并無關系。
聽著他們的戲謔談笑,寧一宵心中冷眼旁觀,面上卻笑著,沒有表現出毫反。他很清楚,這些表面奉承他的人,不知有多在私底下對他施以譏諷。攀龍附,曲意逢迎,手腕明,這些詞他私底下聽得太多。
這場宴會的主人和實際組織者——瓊斯先生卻只是笑盈盈看著其他人說話,偶爾對寧一宵聊上一兩句,談論他們公司即將落地的新產品。這位商業巨擘看起來很親切,但不笑時,又有種不怒自威的嚴肅。
晚宴上,寧一宵幾乎沒怎麼進食,只吃了幾口牛排,其余時間全用來與幾位投資人談,聊理念,聊計劃,聊未來版圖,為公司迫在眉睫的C融資做推進。他語速不疾不徐,沉穩而自信。
只是在中途,其中一位投資人扯了句別的話題,卻一針見。
“Shaw,你今天看起來很臉不太好,昨天我見你的時候還不是這樣,發生什麼了嗎?”
寧一宵微微出怔,隨后笑了笑。
“沒有,可能是最近工作時間太長,看起來比較憔悴吧。”
餐后,侍應生為他們上了甜點,聲稱是西雅圖最高品質的甜點師出品的櫻桃杏仁伐斯。端上來時,寧一宵始終凝視著蛋糕上點綴的櫻桃,但并不打算吃。
“Shaw?”瓊斯先生甚至發現了他的出神,“試試這個,你會喜歡的。”
寧一宵應了一聲,拿起一旁的叉子,只刮了一小塊,還特意避開了頂端晶瑩漂亮的酒漬櫻桃。
晚宴結束之后,他留下來和瓊斯先生談話,對方對他提了一些很有幫助的建議,而有關私人生活的一概不談,只讓他保重。
“我會的。”
從晚宴的酒店離開,朱莉見他沒有驅車,提出順路送他回酒店的邀請,但被寧一宵婉拒。大約是很遇到這麼不識趣的,朱莉愣了半天,才想起升起駕駛座的車窗。
“那就祝你擁有一個好的夜晚。”
寧一宵獨自步行在西雅圖寒冷陌生的街道,雪越下越大,似乎不打算停。他想起方才晚宴上旁人說的,希雪別下太大,否則明天就要罷工了。
真是個脆弱的城市,一夜的雪就會讓它停擺。
他忽然地有些羨慕,腳步在一間便利店門前停留。掙扎了幾秒,寧一宵還是走了進去,出來的時候手上握了包萬寶路,還有一份消毒巾,借了店里的打火機,在室外的椅子上坐下來。
夏天用來遮的傘蓋被留在冬天,躲避在下面的桌椅都沒有落雪。
很久沒有買這款煙,包裝似乎又變了,不再是某人口中的“極”,只是很普通的黑與藍。
剛叼了一支點燃,寧一宵就接到了景明的電話。
“在哪兒呢?結束了嗎?”
寧一宵呼出一口煙,白的煙霧繚繞在眼前。酒在手的皮上蒸發,很涼,帶著一些刺痛,他的語氣變得有些懶散,“不參加還這麼關心?”
“我懶得去,麻煩。”
聽他的中文腔調寧一宵始終覺得怪,“你還是說英文吧。”
景明是他在S大讀書時就認識的朋友,很合拍,真正的歐亞混,爸爸是法裔房地產商人,媽媽是華裔,搞制藥的強人,當初如果沒有這個一頭熱的富二代當天使投資人,寧一宵的創業之路起步不會這麼快。
雖然是個土生土長加州人,但他特別喜歡中國文化,當初就是因為寧一宵是中國人才主友,還給自己千挑萬選在《岳樓記》里挑了個中文名,不許朋友他Luka,鼓所有人他“景明”,弄得邊一些國朋友舌頭都捋不直,平時和寧一宵說話一定要說中文,還照著相聲學了京腔,覺得特別帶勁。
“我不,你在干嘛?”景明不換英文,甚至還故意帶了些尚不的京腔。
“煙。”
景明就像抓住什麼把柄一樣,語氣都高昂起來,“不是要戒煙?居然復吸了?”
寧一宵嗯了一聲,“今天有點難,想。”
景明長嘆一聲,“按我說你干脆別戒了,了能怎麼樣,又不是明天就會死。再說了,人一輩子就這麼長,像你這種除了工作什麼都不干的人,總得有個消遣的途徑吧。”
寧一宵沒聽進去幾個字,只安靜地煙,在不合時節的傘下吐出灰白的煙霧。
“工作狂真可怕,我看你唯一的休息活,就是回家盯著你那個小貓玩偶發呆……”
寧一宵很突兀地打斷,起,“我回去了。”
“哎哎哎,回哪兒?”景明沒什麼眼力見,也不覺得有什麼,又問,“對了我等會兒要參加個聚會,你來嗎?”
“不了,我回酒店,工作沒做完。”寧一宵說完摁滅了煙頭,連同自己心里那些約約的緒一起扔進垃圾桶。
“你偶爾也放松放松。”對方又嘆氣。
寧一宵還了火機,了車,漫不經心道:“你這個合伙人偶爾也工作工作。”
景明用中文說著完全是西方表達習慣的話,“行吧,祝你今晚愉快!”
這話說著稽,聽著也稽。
寧一宵并不期待自己會有什麼好的夜晚,更何況是今晚。
回到酒店他便打開筆電開會,但大多時候是聽他人的報告。寧一宵很擅長一心二用,所以一邊聽一邊看財務發來的報表。整個會議持續了兩個半小時,快結束的時候他點開郵箱一一回復,這才發現收到了卡爾的郵件,有關今天他拜托對方查的人。
郵件里有許多附件,很多都是論文,寧一宵點擊了下載,然后給卡爾撥打了電話。
“如果我沒有搞錯的話,他應該是紐約的一位臨床神科醫生,有自己的門診,我收集了一些他發表過的期刊和會議論文。梁醫生應該是主攻雙相障礙的治療研究。我們有項目需要和他合作嗎?”
卡爾誤會了寧一宵的來意,但沒有聽到寧一宵否認,便繼續說:“其實我們的實驗室里有一位和梁醫生師出同門的博士,就是艾維斯,如果需要合作的話,我認為可以通過他來談談。”
寧一宵不置可否,頓了頓才繼續:“其他的呢,和專業無關的資料。”
“和專業無關的……”卡爾思索了一下,“私生活?”
他沒有完全清寧一宵的想法,想了半天,突然想起自己剛剛看到的一篇論文,“哦對了,梁博士本科時期有發表過關于同心理學的論文,而且還在那篇文章里表明了自己的取向,他是個同者。”
這總夠私人了吧?
卡爾靜靜等著回應,還以為寧一宵會夸贊他的細致。
沒想到寧一宵直接掛斷了。
卡爾一瞬間產生了一個念頭:如果有上司心理學這門學科,他一定要去報名進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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