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夏郁青不習慣訴苦。
而且,陸西陵也不是適合訴苦的對象,太怕給他留下不好的印象。
手指握了一下,現在才察覺到自己指尖冰涼,或許因為晚上刮大風,一路逆風跑過來。
夏郁青絕非神經大條的人,只是現實不允許緒細膩——
從記事起,生活似乎就是個從深井里不斷向上爬的過程。
那時候做數學題,井深二十米,爬兩米退一米,問多久能爬到井口,這題就是生活的真實寫照。
進多退,哪怕慢一些,總有爬出井口看月的希。
可假如進退多,或者原地踏步,就將和那些牽著鼻涕小孩,年紀輕輕卻已生命枯槁的姐姐們一樣。
一生困死在井底。
自怨自艾、顧影自憐、自卑、敏、患得患失、草木皆兵……
所有這一切,都會拖慢的腳步。
或許可以說,將自己變作一株向日葵,永遠朝向太,是的選擇,是不得已而為之的生存策略。
夏郁青盯著映在車窗玻璃上的,影影綽綽的自己的面容。
太落山后,向日葵也會低頭。
陸西陵往旁邊瞥了一眼。
夏郁青腦袋低垂,異常沉默,像是不打算再作聲。
他一直追問旁人心事,他沒這個多余耐心。
于是,車開到前方路口以后,陸西陵打算掉頭,“送你回校門口。”
夏郁青忙說:“我今天晚上可以去清湄苑那邊借宿一晚嗎?”
陸西陵原準備去打左轉燈的手落下來,放棄并左轉掉頭車道。
清湄苑不過三公里,十多分鐘便到了。
車從小區大門口駛,開到那一棟的柵欄門外。
陸西陵說:“圍巾在后座。自己拿。”
夏郁青點頭,抱著自己的書包下了車。
往后走了兩步,打開后座車門。
陸西陵往后視鏡里瞥一眼,提醒:“陸笙你試試喜不喜歡。”
座位上一只紙袋,夏郁青將其拿了下來。
那圍巾,像是到了一片云,拿出來繞著脖子纏了兩圈,兩手捧。
好溫暖。
溫暖得不真實。
一時風大,那半敞的車門,直接被刮得摔上了,發出巨大“嗙”的一聲。
夏郁青嚇了一跳。
陸西陵回頭,過車窗看去。
夏郁青整個人愣在那里,有些失魂落魄。
陸西陵承認,因為夏郁青先他高看了一眼,所以他也難得的對多了兩分耐心。
老頭子安排他“叔叔”不是全無作用,“份”原本便是人與人之間的基礎錨點。
按下電子手剎,熄火。
陸西陵順手拿起煙盒和打火機,拉開車門,下車后以手掌擋住風,低頭湊近那一簇幽藍火焰,將煙點著。
他繞過車尾,朝夏郁青走去。
他背靠著后座車門,低頭看著面前的人。
圍巾的一段落了下來,他咬住煙,手抓住,隨意地往肩頭一搭。
夏郁青不自覺屏住呼吸。
因為風,因為飄過來的煙霧,也因為他上清寒的氣息。
“跟我說實話。”他聲音沒有刻意放低,但在風聲里仍有一種模糊的溫和。
夏郁青抬眼,對上他的視線,在解讀出了耐心與寬容之后,就立即垂下了目,睫輕,“……您遇到不喜歡你的人,會怎麼辦?”
陸西陵沒答的話,不喜歡他的人多了去,他們算老幾。
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誰不喜歡你?”
夏郁青猶豫一霎,正準備作聲。
他又問:“室友?”
一般人的“不喜歡”,不至于人過分耿耿于懷。
夏郁青沒想到他猜得這樣準,也不再遮遮掩掩,點頭“嗯”了一聲。
“就為這難過?”
“不是……”夏郁青的挫敗源于,似乎沒有自己以為的那樣無堅不摧,“……如果直接表達對我的討厭,我不會難過。但我一直覺得我們關系還不錯,我拿出了自己百分之百的真心對待。”
過分心事了,陸西陵覺得幾分好笑。
平常面對的煩心事全是勾心斗角,利益算計,哪有這樣清新。
循循善、苦口婆心不是他的風格,是以他了口煙,只淡淡地問:“你有幾顆百分之百的真心?夠分嗎?”
夏郁青一時睜大眼睛。
陸西陵又說:“你是聰明人,聰明人不會學庸人自擾。”
“……我明白了。”
“嗯。”陸西陵漫應一聲。
他就喜歡一點就,通不費力 。
“還有什麼煩心事兒?就這一件?”
“還有……”夏郁青說,“還有的好像不重要了。”
“說說。”
夏郁青輕輕地呼了一口氣,“……英語口語不好,老是被人笑話;做家教輔導的那個學生,進步有點慢;每次跟宣傳部出去拍攝,要借學院的攝影機,申請手續好復雜。而且攝影好難,什麼ISO,圈快門,搞不懂,我還是只會用傻瓜模式……”
都說出來了。
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陸西陵微微挑眉,“你煩心事夠多的。”
“……我好像比讀高中的時候氣了。”夏郁青幾分沮喪。
“還好。”不及陸笙百分之一。
又刮來一陣風,陸西陵指間薄煙繚繞。
夏郁青看他一眼,他從車上下來的,穿得過分單薄,白襯衫,偏的料子,黑長的腳,被風吹得一時上了小肚。
“陸叔叔,您快去車上吧,外面還冷的。我也進去了。”
陸西陵“嗯”了一聲。
他邁開腳步,又頓了頓,“明天下午,你來這兒一趟。”
“有什麼事嗎?”
“到時候說。”
“我周日下午有兼職,五點才會結束。”
“那就六點鐘。”
夏郁青點頭。
夏郁青進屋時已恢復幾分平日的腳步輕快。
大門碼沒改,亮燈后的空間安靜又整潔,放下背包,第一時間撲向那座沙發,緒放空地仰躺下來。
除了最喜歡的彭樹芳彭老師,陸西陵是第二個會這麼耐心引導的長輩。
對父親的記憶已經很淡了。
而大伯好吃懶做,脾氣暴躁,對待親生兒子也跟仇敵一樣,更別提這個寄人籬下的侄。
從小學五年級開始,真正意義上的男長輩的這個角,就從的生命里消失了。
直到今天。
雖然是一廂愿,但再次下定決心,一定要摒棄掉那些干擾,更認真學習,以優秀績報答陸西陵,也會如陸爺爺所說的,真正地尊他為長輩。
這麼一想,夏郁青立即爬起來,從背包的側面口袋里掏出耳機,接上手機,點開某APP,跟著那課程開始跟練發言。
*
第二天下午,夏郁青做完兼職回到清湄苑。
六點一刻,響起碼鎖解鎖的聲響。
夏郁青正坐在餐桌那兒拿電腦查《傳播學概論》期末大作業的資料,聽見聲響立即站起。
陸西陵穿了件黑長款風,深襯得他氣質更冷。
“陸叔叔。”笑著打招呼。
陸西陵瞥一眼,今日又是電量滿格的笑容。
陸西陵手里拎著一只黑的包,換鞋進來之后,站到餐桌對面,將那包放下,隨即拉開拉鏈,依次從里面拿出相機和鏡頭。
他把相機遞給夏郁青,“會裝鏡頭嗎?”
“會。”
夏郁青拿起鏡頭,卡扣對準,旋轉,聽見“咔噠”一聲。
這是只變焦鏡頭,很重,但夏郁青已經扛慣了院里的老機,這點重量不在話下。
這不是新機,有使用過的痕跡。
夏郁青問,“是您的相機嗎?”
“閑置很久了,你先拿去用。”
“很貴嗎?”夏郁青小心看他。
“所以你得盡其用。”陸西陵四兩撥千斤地答。
攝影是陸西陵為數不多的好,剛讀大學那會兒一個人進山,提前架好機,整晚等流星雨。后來開始參與公司的事,忙得幾十萬的機和鏡頭全留在柜子里吃灰。
今天帶過來的是一部門級的全畫幅,鏡頭選了一只最實用的變焦,焦段能夠覆蓋大部分的日常場景,應付學生作業和社團活綽綽有余了。
夏郁青將相機開機,對準餐桌上的課本,旋轉變焦環。
“你開的什麼模式?”陸西陵問。
夏郁青拿起相機查看。
陸西陵了風,搭在座椅靠背上,走到餐桌對面去,從手里接過相機,放低,撥轉,“這兒,看見了嗎?”
“嗯。”
“AUTO是全自檔,也就是你說的傻瓜模式,所有參數不可調整。”
“嗯嗯。”
“P檔,Programmed Auto,半自,相對全自,能調節部分參數。”
夏郁青頻頻點頭。留意到陸西陵英文發音十分好聽,沒有聽力錄音的那種板正,隨意里帶三分優雅。決心把每天的發音練習再加半小時。
“A檔,Aperture,圈優先……”
陸西陵話語稍頓。
夏郁青“聽課”時,為看清楚轉上的字母,不自覺地朝他的位置越靠越近,額際挨住了他手臂。
他垂眸看一眼,又不聲地收回目,沒往旁邊讓,也沒將推開,繼續講解。
點頭時,額角過他的襯衫,細微的,不可覺的窸窣聲,像半夜醒來捕捉到的,吹過樹葉的模糊風聲。
“……M檔就是手模式,所有參數自己調節……”
隔著襯衫,依然能覺到額頭的一點溫熱。
呼吸捕捉到的氣息,似乎一混雜了夏日水汽的清新皂香,是洗發水,還是洗?
剩一個S檔沒講,陸西陵忽將相機往夏郁青手里一塞,往旁邊退了半步,“你先自己試試。”
說完,他繞到一旁,從風口袋里出煙和打火機,快步走到了客廳的落地窗前。
他點燃煙,吸了一口,背靠著窗戶,一手抄袋地往餐廳所在位置看一眼。
拿到新設備的夏郁青不釋手,撥轉,時不時地朝房間各舉起相機,按快門。
片刻,那鏡頭調轉方向,對準了他。
“不準拍。”陸西陵說。
鏡頭飛快轉回去。
陸西陵咬著煙,轉過頭去,很輕地笑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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