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天熱,回去的路上頡之仍舊與阿姐一同乘車。
阿姐不說話,低著頭,慢慢吃的麥糕,看樣子不大高興似的。他不敢開口,惴惴地看了半晌,見快要吃完了,想起自己也有一塊,忙翻了袋子遞過去,說:“阿姐,吃吧。”
肅抬起眼來,納罕道:“你怎麼不吃?不嗎?”
頡之搖了搖頭,“我有時候起得晚,來不及吃早飯就得趕到宗學,早就習慣了。”邊說邊覷的臉,遲疑著問,“爹爹今日配太廟了,阿姐不高興嗎?”
肅說沒有,“這是耀門楣的事,怎麼能不高興呢。先前一路走過街,那麼多人駐足觀,爹爹配太廟的消息,滿上京都知道了。”
頡之說是,輕輕嘆了口氣,“那我明白了,你是因為見到了赫連頌,覺得心里不痛快。阿姐不要生氣,這上京大得很,咱們家和他一向沒有什麼往來,日后也不會再遇上的。”
肅聞言笑了笑,頡之還年輕,安起人來果然簡單直接。
他說得沒錯,自己確實是因為見到了赫連頌,心才變得低落,因為有些人會勾起很不好的回憶,著人重新經歷一遍陳年的痛苦。不過那些不愉快,在離開瑞石山的那刻就放下了,畢竟時間相隔得太久遠,沒有必要再為難自己。只是自己緒控制不得當,在弟弟面前失態了,仔細想一想,確實有些不應該。
罷了,不去說他,肅復去叮囑頡之:“日后出門之前,一定要吃些東西,否則上半日很傷。你現在正是長個子的時候,要是上鬧了虧空,將來人就長不高了。”
頡之難為地咧了咧,“阿娘也是這麼說,我也想早起,可近來課業繁重,過陣子就要秋闈了,每天夜里讀書讀到深更半夜,早上起不來。”
男孩子生來肩上擔子重,承載著家里的希。尤其張家這樣的人家,幾乎滿門仕,自己要是落了榜,對不起長輩們和列祖列宗。
至于說長個子,頡之倒是不擔心的,家下兄弟們都不矮,再去問問阿姐,“爹爹的個頭高嗎?我不記得爹爹的長相了,爹爹過世那年,我和至剛會走路。”
“爹爹啊……”肅回憶起父親,其實也只剩淡淡的一點廓,便照著依稀的印象給弟弟描述,“爹爹很高大,比伯父還要高一些,穿著鎧甲兜鍪往那兒一站,像銅墻鐵壁一樣。”
頡之眼里浮起一片波來,那是兒子對父親的孺慕,“我一直想知道爹爹的事,可阿娘從來不說,但凡問起,就沖我虎著臉,讓我多讀書,打聽。”
想來還是不忍回憶,肅是明白繼母的,不過可以趁著沒到家,和頡之說一說爹爹,說爹爹的脾氣很好,對誰都和悅。祖母曾提起爹爹,說他是兄弟之中最不像武將的,卻沒想到會遠赴邊關,領兵打仗。
“終究是爹爹的心不夠狠。”頡之聽罷悵然,“如果爹爹還在,阿姐也不會中。”
肅并沒有什麼埋怨,反倒說:“太后也是一片好心,想替舊臣扶養孤,可沒想到自己得了急癥,一下子就走了。”
如果太后活著,可能又是另一番境遇,也許為家的后宮,也許許給了王侯將相。
不過現在也沒什麼不好,見過了世面,再回來重新開始。原本閨閣中春花秋月的閑暇,換了對這世界的察,結過各種各樣的人,見識了各種各樣的事,對來說不是耽誤,是一種積累。
姐弟倆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談,轉眼到了張宅大門前,使和仆婦已經在階前等候多時了,上前搬了腳凳攙他們下車,并不立刻迎進府里,先在門廊下搭起了步障。這是很要的事,像這樣大族,最在乎的就是吉利,進門穿素服是大忌,須得換上常服,才能。
一切收拾停當后,仆婦們撤下步障,姐弟倆先進歲華園向太夫人回話,太夫人問:“一切都順利吧?”
肅說是,“一切都順利,工部還替爹爹鐫了神主,看上去氣派得很。”
太夫人輕捺了下角,喃喃道:“氣派麼……”怕在孩子們面前流出傷來,忙又重新振作了神,招呼馮嬤嬤,“快把小食端上來。”
話音才落,馮嬤嬤已經領著使進來了,從食盒里搬出各種花式點心和酪糕餅,又捧了兩碗澄水團到他們姐弟手里,笑著說:“二娘子和三公子都吃的,老太太一早就讓準備了。”
那圓溜溜的團子浮在碧清的湯里,頂上還有胭紅的頂花,看著很是可。肅剛接過銀匙,頡之的水團已經下肚了,太夫人哎喲了聲,“慢點吃,不怕噎著!”
頡之站起來了,“男子漢怕什麼噎著,我還要回去背書,先走一步了。”說著向太夫人和長姐拱了拱手,一溜煙地跑了。
太夫人對于這個孫子自然是很疼,過月窗看他快步走出了院子,方轉頭問肅:“你伯父和叔叔沒有一道回來?”
肅說沒有,“臨走的時候被嗣王住了,大概有什麼事要商議吧。”
太夫人哦了聲,知道說的是嗣武康王赫連頌。提起他,就想起兩人小時候的過節,太夫人只怕孫還記仇,便切切地叮囑:“君子不念舊惡,事過去十幾年了,就放下吧。日后萬一再見,切記收斂脾氣敬而遠之,別再唐突人家了。”
肅聽了失笑,“祖母還怕我去尋仇嗎?”一面放下荷葉盞,掖了掖道,“先前在太廟外見了那位嗣王,心里確實是有些憤恨的,但畢竟時過境遷了,也不想再提以前的事了。”
太夫人說這就好,“到底他和你伯父叔父同朝為,如今又封了王爵,咱們不好去得罪人家。往后只要井水不犯河水,各自相安無事,也就天下太平了。”
肅道是,頓了頓來征求太夫人的意思,“我想明日去拜訪長公主和縣主,不知祖母怎麼看?”
說起這件事,倒一直在心上,太夫人膝思忖了下道:“去一去也好,人家畢竟遣人來過,要是一直不給回應,還以為咱們拿大。不過你要謹記一點,過去不是為師,更不是做使,只是還個禮,走走罷了。”
肅明白祖母的意思,皇親國戚心高氣傲,如果不好相,寧愿只是禮節地來往,不必有更深的接。
說是,“孫記住了,那我回去準備拜帖,先遣人送過去。”說罷起福了福,返回自己的院子了。
閨閣子的拜帖和男人的不一樣,并不經過門房勘驗,而是直接送到宅眷手上,因此所用的紙張很講究,須用熏香的泥金小箋寫上拜訪的時間,最后落款“張氏二娘敬拜”,就可以派遣仆婦送到溫國公府上了。
待一切忙完,看看更,到了午正時分。外面樹頂的知了得聲嘶力竭,雀藍進來換香,扭頭見掩口打呵欠,笑著說:“娘子睡一會兒吧,今日一定累壞了。”
累是真累,一上午謹小慎微,兩條里沉沉地,像灌了鉛一樣。于是擱筆起,自己解了半臂搭在椅背上,吁著氣說:“你是沒看見太廟的排場,我由頭至尾都懸著心呢。”
雀藍道:“這麼大的事,哪能不懸心。奴婢沒這個福氣見識太廟,可看咱們祠堂移靈,就夠面的了。”里說著,回在窗下的人榻上鋪了一層綈錦,怕娘子睡著了涼。另搬一個象牙枕來放好,這才招呼,“娘子快躺下吧。”
肅挪過去,崴躺了下來,轉過頭看,窗前的簾子半卷著,偶而被風吹,扣著窗框噠噠作響。
很快就睡著了,這一覺睡得深且安穩,再睜開眼時,太已經懸在了西邊的院墻上。
派去溫國公府送拜帖的仆婦早回來了,隔著三折屏向回稟,說華長公主發了話,靜候二娘子蒞臨。
肅仰在榻上沒有起,應了聲知道了,重新闔上了眼。
有時候想想,人活著,好像很有清閑的時候,在中侍奉貴人娘子,每日都有勞不完的心,本以為出宮后應當只剩安穩自在了,但現在看來,好像還有些差距。
果然,回事的人又來了,蕉月喚了聲小娘子,“大娘子派了個仆婦回來,向娘子稟報大娘子境況。”
肅的瞌睡立時就散了,坐起趿了鞋到外間,見那個仆婦掖著手在廊下站著,便發話,讓蕉月把人傳進來。
那仆婦進門先行個禮,垂著手道:“給二娘子納福,奴婢是跟隨大娘子過侯府伺候的,大娘子命奴婢回來,向二娘子回事。”
肅點了點頭,“長姐回去之后,一切都好嗎?”
仆婦神別扭,支吾著說:“比起在咱們府里時……瑣事多了些。大娘子回到侯府,就照著您的囑咐,把原先院子里的使婆子都遣了出去,但侯爵夫人不高興,好說歹說也要留下兩個,大娘子沒辦法,暫且只好放在茶水上伺候。昨夜陳郎子留宿勾欄,又是一夜未歸,安哥兒病了也不過問。大娘子心安哥兒還來不及,念兒那小婦一會兒說積了食,一會兒說肚子疼,賴在大娘子院子里不肯走。最后還是聶嬤嬤命人把叉出去,扔回了自己的院子,今日又在陳郎子面前告狀,說大娘子不顧死活,又哭又鬧,要給自己配個醫。”
肅聽得皺眉,心想尚這家務事,著實是人頭疼得很,這婆母也不是省油的燈。好在家里帶了人過去,要時候能替擋煞,面對那個撒潑的妾室時,不至于吃虧。
“姐夫怎麼說?是不是聽了挑唆,又和長姐過不去了?”
仆婦說:“這個倒沒有,還反問念兒,要不要給配把龍椅。不過那小婦氣不過,在院子里嚎喪,說什麼胳膊折在袖子里,話里話外,替之前死了的那個妾室喊冤。”
肅冷哼了一聲,“侯府保了,倒得了便宜還賣乖。”略忖了下道,“鬧歸鬧,暫且不要管,要是做得過了,大可拿出君的份來,罰在祠堂跪上一夜。侯爵夫人留下的人,一定想辦法打發出去,不能留在院子里。至于姐夫夜不歸宿,你帶話給長姐,請別往心里去,暗暗命人出去打聽,找到那個角,把的契買下來,帶回府安頓進念兒的院子里。念兒必定不肯罷休,你們替長姐守好門戶,不要讓進去打攪,倘或鬧個沒完,就再買人回來,三個五個也不嫌多。侯爵夫人問起,長姐就說自己子不好,照顧不了人冷暖,愿意再替人置辦幾房妾室,為侯府開枝散葉。”
仆婦聽了,大松一口氣,笑著俯道是,“大娘子還是面,不愿意把事做盡,總是瞻前顧后下不得決斷,這才命奴婢來討二娘子的主意。既然二娘子是這個意思,那奴婢即刻回去,把二娘子的話原原本本帶給大娘子。”
肅頷首,又問:“安哥兒得了什麼病?不要吧?”
仆婦道:“燒了一夜,今早略好些了,二娘子不必擔心。”說著又福了福,“那奴婢這就回去了,若是大娘子還有請教,奴婢再來回二娘子。”
肅道好,坐在桌旁搖著團扇,看蕉月把人引出了上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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