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在霜站在石階之上, 抬頭，俯瞰著同伴，想聽他們驚嘆的贊，等來的卻是寂靜空氣。

　三人聽聞此話, 一不地站定, 好半天都沒有反應, 一時間面呆滯，似乎并沒有相信。

　“怎麼都不說話？”楚在霜瞪大眼，從石階躍下, 拍手提醒道, “掌聲呢？贊呢？不要站著不啊。”

　蘇紅栗率先回神, 略不可思議，干地鼓掌：“真……厲害？”

　李荊芥驚道：“怎麼會？但你是什麼時候爬的塔？為什麼通天榜沒你的名字？”

　“當然是小時候爬的，那時候就覺得好玩，沒事跑過來逛一逛。”楚在霜握著鏡石，聳了聳肩膀, “至于為什麼沒名字, 我也不知道，一直記不上。”

　斐淮眉頭微蹙, 抿了抿，答道：“因為元神花。”

　“什麼？”

　“鏡石和花鏡可以互相應, 依靠每個人的元神花, 形獨一無二的標識。”他垂眸, “三葉心綻時道心不穩固，沒辦法被花鏡辨別, 所以顯示不出名字。”

　他沒說破的是, 其實不道心不穩, 可能就沒有元神花。花鏡是眾生力量之源，連它都看不破楚在霜，恐怕當初真的開花失敗。

　蘇紅栗：“原來如此。”

　李荊芥向楚在霜，怔怔道：“這麼說來，別人都沒法不留名字，無名氏只能是……”

　楚在霜自得地點頭：“沒錯，現在該知道誰大誰小，不要不自量力了。”

　斐淮對惡人般的發言充耳不聞，他波瀾不驚地邁步，徑直走向更高石階：“不就是一百七十四層，你這些年能位列第一，不代表永遠都是第一。這樣正好，不需要現場跟你比，打破你記錄就可以。”

　蘇紅栗小聲提醒：“……但方才的師兄說過，這記錄都保持很多年。”

　楚在霜無奈：“什麼仇什麼怨？你到底為什麼如此固執，每回都要鬧著跟我較勁。”

　他對有一種離奇執念，不管做什麼，他都要去關注。明明從不在意別人的修行，偏偏對的事就如臨大敵。

　“我以前說過吧，倘若世間有人可以跟我一爭高下，那個人只能是你。”斐淮轉過頭來，他鎖骨的藍寶石熠熠生輝，在暖下流轉一冷意，“既然如此，我想全面超過你，不也是理所應當？”

　話畢，他白袍翩躚，繼續往上走。

　愣在原地，竟五味雜陳。

　李荊芥連連搖頭：“瘋了，真是瘋了，他是不是把你想太好，把對手定為楚師兄，都比定為你靠譜啊！”

　*

　接下來，斐淮執意要打破記錄，楚在霜便隨其后，跟著他一點點向上。他路上都不再說話，全神貫注破解冥思板題目，偶爾會在某一層停滯許久，卻毫沒有氣餒的意思，不知不覺就抵達九十層。

　蘇紅栗和李荊芥都在八十八層停下，他們沒辦法通過靈氣屏障，就讓另外二人先往上面走，不想耽誤楚在霜和斐淮的步伐。

　九十層以后，每一層題目都耗時許久，二人會在冥思板前滯留很長時間。

　楚在霜率先通過，不懼弄臟袍，隨意地倚在石階上，撐著腦袋斐淮：“放棄吧，越往后會越難，一百層以上難于青天，你絕對沒法打破記錄的。”

　當初也不是一日爬完，在通天塔消耗大量時間，這才有一百七十四層的記錄。

　斐淮一邊盯著冥思板，一邊鎮定地回道：“今天不行就明天，明天不行就后天，總有行的時候。”

　“為什麼這麼堅持？實際上，通天塔只能幫助聚氣凝元，就算你真的打破我記錄，也沒法對你修煉有幫助。”楚在霜嘟囔，“你不覺得自己的堅持，其實非常稽可笑嗎？”

　“哪里可笑？”

　睫一，低聲道：“把一個廢當對手，難道還不夠可笑麼？”

　沒人能理解驕傲如他，為何那麼看得起。一如李荊芥的話，他將楚并曉定為目標，都比將定為目標合理。

　肅停云站在父親角度，堅信他的兒是天才，讓他心生錯覺的是。但斐淮又為什麼如此篤定，還拿出頑強毅力想要擊敗，就像當真是驚才絕艷之人。

　不明白。

　“我不覺得可笑，倒是時常自貶的你，讓我覺到意外。”斐淮瞥一眼，出一譏笑，“你總是自稱廢，這跟你上回說的話，不是自相矛盾嗎？”

　楚在霜一驚：“我怎麼會自相矛盾？我是最有邏輯的人！”

　“你說世人修煉常倚強凌弱，逃不出大魚吃小魚，所以找不到修行意義，但你把自己稱為廢，照樣在用修為高低那套衡量，豈不是完全不自洽？”

　他淡聲道：“如果我跟修為低的你競爭就可笑，那一邊說不該用修為判斷一切，一邊由于自修為不高，自稱廢的你，比我更為可笑。”

　倘若堅信世間不應該僅靠修為，那也不該一口咬定低修為的自己是廢，否則不是左右互搏、自相矛盾。

　楚在霜不料他會這麼說，怔神道：“你這話的意思，是認可我的觀念，覺得修為不代表一切嗎？”

　天慕強的他，能夠說出此話，簡直破天荒。

　斐淮輕笑一聲，嘲道：“不，我是在告訴你，你的話有，要麼修為代表一切，你就是廢，要麼修為不代表一切，你不是廢。只有這兩種況，沒有中間的可能。”

　“……”

　數秒靜默后，楚在霜的面部廓和，在星河微照耀之下，如新月清暈、花樹堆雪。倏忽間，釋然下來，退讓地點頭：“好吧，你說得對，修為不代表一切，我確實不是廢。”

　這是首次改口不稱廢，讓他頗神奇地挑起眉。

　“但我勸你還是放棄吧，你今天真走不到一百層。”眨眨眼睛，天真無邪道，“我不是廢，你才是廢，你沒法打破我記錄的。”

　斐淮：“？”

　聽聽這都是人話麼？

　聽聽這都是正義凜然的仙界至尊該說的話嘛！

　楚在霜瞧他冷下臉來，悠然起拍服，三步并做兩步，蹦到他的邊：“行啦，撇得都能掛勺，我來教教你，怎麼上百層。”

　斐淮冷笑，頗為氣道：“不必，既然是競爭，就應該公平，我自己能行。”

　“你說得對，既然是競爭，就應該公平。我當初在這里花的時間比你多，要是這樣贏你，顯不出我水平，等我把你帶到一百七十四層，我們再正式開始比賽，怎麼樣？”楚在霜笑道，“到時候我可不會讓你，沒準跟弈棋時一樣，將你殺得片甲不留。”

　“等你做到再放狠話吧。”

　斐淮沉片刻，又見竹在，疑道：“每個人題目不同，你怎麼能夠教人？”

　此話就是同意方才的提議，打算一百七十四層再比賽了。

　楚在霜聽他請教，暫時拋開比賽，帶領他走近石階那頭的塔壁，解釋道：“雖然題目會不同，但其中源頭相同，都是從花鏡中涌出的眾生玄妙，只要將塔古文參讀大半，總能找到破題的方法。”

　斐淮走近一看，塔壁上扭曲的古文遍布墻壁，繁多如浩瀚星辰，細得看不過來。他質疑道：“這麼多古文，遠超藏書閣，怎麼看得完？”

　“就是知道你讀不完，才說你今天沒可能。”楚在霜攤手，“而且你說得沒錯，確實比藏書閣還多，我當初跑到這里爬塔，就是聽說塔里是典籍來源，沒準可以解決我讀書產生的疑。”

　“你的什麼疑？”

　“為什麼水甲可以爬上岸，但是水顛就不可以，只能生活在水潭里。”

　斐淮迷惘：“水甲和水顛只有二葉初期，屬于沒殺傷力的常見靈，連龍虎峰修士都不馴養，你知道這個有什麼用？”

　“為什麼非要有用？”楚在霜詫異道，“難道你不好奇麼？它倆待在一個水潭，連樣貌都格外相似，但一個能上岸，一個卻做不到，多奇怪啊？”

　斐淮一時語噎，他咬了咬牙，皮笑不笑：“奇怪的是你，這就不重要！”

　為什麼要在乎兩個廢靈能否上岸？翻靈書就為挑這種蒜皮的刺兒嗎？

　楚在霜卻不聽他的話，回憶著往事，還在滔滔不絕：“我當初跑去問我爹，結果他也說不知道，真是太讓我失了，明明都九葉修為還不懂……”

　他漠然道：“你的問題比修煉到九葉離譜多了。”

　果然，肅停云作為九葉修士不同凡響，被慘無人道的問題折磨許久，依舊強悍地存活于世，沒被無賴理論氣死，非常人所能及。

　“所以我打算自己來找，終于在塔里知道答案。這里的容比藏書閣更全，很多書里沒有的事，全都能在塔里找到。”

　“你知道答案了？”斐淮一愣，“所以，為什麼一個能上岸，一個沒辦法上岸？”

　他以為此題無解，純屬就是在抬杠，沒想到真有原因。

　楚在霜欣喜地蹦起，好似抓住他把柄，雀躍道：“你看你還是好奇吧！你還說我很奇怪，明明你也想知道！”

　他將目移開：“……我沒那麼好奇，但既然有答案，知道也無妨。”

　“從五行來看，水甲靈氣接近水和土，水顛靈氣只有水，兩者些微的不同，導致一個能上岸，一個做不到。”坦然地分析，“在塔壁古文上，水甲被分到靠近水和土的靈部分，并不會跟水顛挨著，但靈書按出沒地點分類，就將二者排列在一起。”

　“竟是如此。”斐淮恍然大悟，又看不慣神氣活現，潑冷水道，“但藏書閣典籍經過篩選，幫助修士更快獲取有用學識，也沒什麼大問題。只能說有，掉的也無關要，改變不了什麼，畢竟它倆都沒有用。”

　“誰說的，誰說沒有用，這就說明一件事，參讀古文很重要。”楚在霜不服氣，爭辯道，“人要見微知著，水甲和水顛是這樣，那別的東西也不能看藏書閣，必須得來塔里才行！”

　斐淮單手持扇，老神在在道：“那你再說一件更重要的事，不要像水甲這麼無聊的，有什麼事非讀通天塔不可，要那種能左右世間局勢的大事。”

　“你這不是為難我嗎？”

　“是你自己言之鑿鑿，非說塔里古文重要。”

　楚在霜非要駁倒他不可，苦思冥想許久，問道：“那你知道，藏書閣典籍里有一句，實際是經過增減的嗎？”

　“怎麼可能？哪一句？”

　“‘仙氣有靈，一上一下，融’，這是典籍第一句，但其實并非原文，原文是‘氣有靈，一上一下，融’。”眸平和，隨意道，“氣可以分為仙氣和魔氣，只是這世間再無魔修，有人不知為何不敢提及魔，便畫蛇添足加一個‘仙’字，沒準想遮掩什麼歷史吧。”

　斐淮聞言，他心里一咯噔，手指尖。

　當然不敢再提及，因為世間還有魔。

　楚在霜不察他失，自顧自道：“魔修當年污染花鏡，掀開一場仙魔大戰，最后敗退到四象玖洲，以淮水為界線，跟修仙者達休戰協議。其中，頑固派皆死于大戰，留下大都是反戰魔修，就此相安無事度過千年，那時候書中應該還是‘氣有靈’。”

　“后來，不知為何魔修徹底湮滅，修仙者占領淮水以北的領地，為現今的四象玖洲，這一句話也就變化了。”懶洋洋道，“或許其中有腥茍且吧，有人心虛地篡改古籍，清除掉魔修法古文，迫不及待期盼世人忘記修魔者。”

　即便在通天塔，都沒找到修魔法，只能從蛛馬跡里拼湊出當年故事。

　一窒息涌上，斐淮聽講得風輕云淡，卻抿得死，深吸一口氣，聲音微啞道：“但這都是你胡推測，并沒有任何真憑實據，怎麼能說是確有其事？”

　他抬起眼來，眼神甚凌厲：“你知不知道自己的話，簡直冒天下之大不韙。世人皆知，仙為善、魔為惡，魔修曾經發大戰，你自己就是修仙者，卻暗示四象玖洲的修士心懷毒計，故意殘殺留的魔修，還篡改古籍遮掩耳目，恐怕不太恰當吧。”

　他一度懷疑在詐自己，怕不是猜他份，想要借機博取信任。

　不然，都不知當年的事，怎會猜得八九不離十？

　“這有什麼不恰當，我是不濫殺無辜的修仙者，又不代表其他修仙者也這麼想。我不想修行，別人也不想嗎？”

　楚在霜愕然，不懂他憤慨，嘀咕道：“沒想到你見解這麼僵，真以為善就是善、惡就是惡。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或許最初真有休戰協議，但淮水兩岸的仙魔修士有一天想法變了，也不一定是仙修殘殺魔修，沒準是魔修先去挑釁嘛，我可沒說得那麼死，只是據后續況，推測是仙修不占理。”

　“再說那是四象玖洲的仙修，跟我們瓊蓮十二島又沒關系，我還不能猜兩句啦！”

　豈止是猜兩句，都已經猜，猜得他后背發涼。

　斐淮見明眸善睞、振振有詞，一時間心復雜，忽然就說不出話。曾幾何時，他盼能洗涮冤屈，重新將魔修帶回視野，讓世人見識到修魔者的存在，卻不料第一個為其說話的仙修會是。

　他出言質疑立場，卻還敢堅持己見，毫不覺得有錯。

　斐淮沉默，突然就悵然。

　如果是其他仙修該多好，即便仙魔立場不同，他沒法暴份，依舊能放下緒，跟對方相談甚歡，為什麼偏偏是楚在霜？

　偏偏是，偏偏是，一劍擊殺他的畢生死敵。

　偏偏唯不能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