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藍燭火熄滅，又是一夜無夢。

　斐淮靠在床邊打坐，耳邊縈繞白骨老的話，試圖用修行來平復心緒。倏忽間，腦海中涌現黑白棋局，正是他在手下慘敗的歷史，現在來回來去地擾他心神。

　不管他如何推導，都難將棋殺回去，棋路隨意自在，讓人不著脈絡。

　屋外忽然降雨，敲擊木質雕窗，宛若急切的奏樂。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

　這噼里啪啦的雨聲，竟像弈棋的思路，不知從何來，只知天上落。

　*

　蓮峰山夏季雨水多，時不時就云煙繚繞，稀里嘩啦地下起來。清晨，池塘的荷葉掛滿雨，連空氣都變得潤潤，浸草木的清新味道。

　學堂，書案上早擺好佩劍及丹藥，只等白弟子們齊聚一堂。現下時候尚早，屋人還沒齊，看上去零零散散，連楚并曉都未面。

　斐淮昨夜心中有事，他提早踏進學堂，卻發現座位上有人，愣道：“你居然會主過來？”

　太打西邊出來，楚在霜不用人抓捕，自己就出現在學堂。穿著蕓水袍，似休息得不錯，現在神采奕奕，坦然道：“你都答應不抓我修煉，那我就沒必要逃跑了。”

　斐淮眉頭一跳：“但今日沒有桂花包。”

　他本想待會兒下山取，誰料不按常理出牌，破天荒來得比自己早。

　“沒關系，反正待會兒就下山，到時候有的是機會。”

　斐淮一怔，他向書案上的佩劍及丹藥，又一掃神百倍的楚在霜，挑眉道：“你要隨我們一起下山？”

　“當然。”

　今日是學堂的最后一課，楚并曉將帶領門弟子下山，完簡單的門派任務。

　蓮華宗作為瓊蓮十二島最有名的門派，可以說是支撐諸多島嶼的頂梁柱。千百年前，花鏡炸裂，生靈涂炭，肅停云和楚辰玥在一片荒蕪的蓮峰山相遇，他們及其友人踏上尋覓花鏡的旅途，終于將殘存的鏡片拼接，又用自修為張開陣法，重新建立瓊蓮十二島。

　花鏡是眾生力量之源，破裂的鏡片化為混沌，可以吞噬世間萬。倘若沒有掌門夫婦的陣法，瓊蓮十二島不會存在，島外都是混沌之氣，草無法生存，會被直接碾碎。

　據說在遙遠的天邊，混沌中也有新天地，在那里展開陣法的人被奉為王族或神明。但肅停云和楚辰玥并不主張此舉，他們重建蓮華宗，幫凡人造紅塵澤，提出選十二島主，共同管理瓊蓮十二島事務，形如今較為和諧的局面。

　紅塵澤島主一般是無修為的普通人，由于主管的島嶼聚居凡人較多，時常無力擊敗侵襲的靈，便會向蓮華宗遞一些任務。

　門里會安排弟子解決，給予他們一定獎勵，砍殺靈獲取的材料也不會扣下。對蓮華宗弟子來說，這是不錯的歷練機會，也是門弟子的最初實戰。

　當然，實戰是留給有準備的人，絕非是提劍都不穩的。

　斐淮聽答得自信，他頓時啼笑皆非：“你連真劍都不一定舉得，居然要隨我們一起下山？”

　門切磋都用木劍，但山下任務是真劍。一向劍尖飄忽，沒準將自己劃了。

　楚在霜眨眨眼：“那我就不帶劍唄，這有什麼大不了？”

　斐淮質疑：“你沒有佩劍，要遇到靈，該怎麼反擊？”

　“等著你們往前沖，打完我再溜出來。”機智道，“而且學堂那麼多弟子，要是真的見靈，破頭都不一定搶得過他們呢。”

　“……”

　好家伙，你這心態是去看熱鬧，完全就沒打算努力啊！

　斐淮合理懷疑只是想下山，以前就喜歡跟凡人扎堆玩兒。他仔細端詳許久，眉頭微微蹙起，忽然道：“你站起來。”

　“為什麼？”楚在霜滿臉疑，卻還是老實站起，支吾道，“真是小心眼，反駁你一句，就要我罰站？”

　修長手指搭上腰間松垮的紅繩，沒使多大的力氣，就將拉扯過來，像在拽輕飄飄的風箏。

　他低下頭來，濃黑的睫，頸間藍寶石流轉一冷，靠近時攜來如風如松的淺香，輕緩籠罩彼此軀的間隙。

　“呵，你何止說一句，明明反駁兩句，當我不會數數麼？”斐淮嗤笑一聲，他一邊替系腰帶，一邊出言嘲諷道，“每次都不自己系，等著我給你系呢？”

　他方才就看不慣著裝，蕓水袍端正素白，但只要披上，總被穿得不倫不類。腰偏細，不知是系繩笨拙，還是自氣力不足，那紅繩總耷拉下來，莫名看著不順眼。

　眼神無辜，理直氣壯道：“對啊，知道你還問？”

　“……”

　兩端紅繩驟然收，將的腰肢勒出來。

　楚在霜被猛地一拉，當即瞪大眼，抗議道：“你這樣用力，覺我倆有深仇大恨，你恨不得勒死我一樣。”

　斐淮聞言，又想起白骨老的話，笑瞇瞇地反問：“對啊，不能恨你麼？”

　他憑什麼不能恨，他憑什麼要放下。

　“能，當然能。”楚在霜見他笑里藏刀，趕忙就放緩語氣，不知他為何怪氣，敷衍地讓步道，“恨吧，恨吧，你開心就好。”

　估計他輸棋惱火，至今還耿耿于懷。

　他聽到此話，頗奇妙道：“你倒是豁達，換常人被記恨，可不是這反應。”

　“這算什麼，恨比更長久，你還是心里有我，所以才這麼恨我。”

　“？？？”

　不得不說，白骨老一夜規勸無果，楚在霜一句就破他防。

　斐淮近日萬般憋悶在，瞬間被此話驚得煙消云散，再也不敢對帶仇恨緒。他要是繼續計較，倒真像應驗的話，心里忘不了。

　楚在霜見他如鯁在，還嘚瑟地打轉，歡聲道：“還敢恨嗎？還敢恨嗎？”

　“……”

　怕不是故意搞他心態，就跟下棋時的爛話一樣。

　片刻后，門弟子們到齊，楚并曉站在前方，提前講解事項：“桌上是佩劍及清心丹，清心丹可以用來補充靈氣，此行需要下山數日，風餐宿多有不便，每個人要保管好自己的佩劍及丹藥。”

　“是。”

　眾人應聲。

　“下山以后，你們著蕓水袍，就是蓮華宗弟子，應當時刻牢記門訓，萬不可做出抹黑門派之事。”楚并曉道，“你們還是門弟子，旁人對你們的崇敬，更多源自于這一服，并不代表你自己的水平。”

　“窮理盡，達天神，謹言慎行，約己清心。當你們有一日褪下蕓水袍，依然能不愧對這十六個字，那就為一名真正的蓮華宗弟子，像無數曾穿過蕓水袍的仙尊們一樣。”

　楚并曉的語氣平穩，一番話卻擲地有聲。他面肅然，簡單利落的話語，在眾人心中砸起層層漣漪，掀起驚濤駭浪。

　一時間，白弟子們都直腰桿，他們在此刻共擔一份榮耀。這榮源自瓊蓮十二島建立之初，源自千百年同一批著蕓水袍的年，亙古不變地守護著這一方凈土。

　從混沌之初，從眾生荒蕪中，生生劈出一條生路。

　他們目堅毅，激起熱，鏗鏘有力道：“是！”

　楚并曉環顧一圈，他著底氣十足的年們，點頭道：“好，現在攜劍隨我下山，此次任務不算太難，位于紅塵澤附近的小島，我們通過門陣法前往。”

　修士達到五葉修為，這才能夠劍飛天，在此之前常用陣法移。

　*

　學堂，弟子們意氣風發，拳掌要大干一場。下山后，他們就如霜打茄子，垂頭喪氣地林中徒步。

　天晦暗，云霧彌漫。雨水浸泡過的小路泥濘不堪，一腳下去就拔不起來，堪稱撕咬鞋履的泥。

　一行人最初整齊又，現在隊伍卻稀稀拉拉，散落在陌生的叢林中。兩邊時不時有做白標記的樹干，好像在指示目的地的方向，不知是何人所作。

　李荊芥作為修士，他竟也額頭冒汗，忍不住扯扯領：“這是什麼鬼地方？讓人不過氣來！”

　斐淮：“此地沒有蓮峰山靈氣充溢，你覺不適很正常。”

　蓮峰山是最適合修煉的場所，山上甚至布有聚氣的法陣，自然跟窮鄉僻壤不一樣。

　眾弟子下山時盼斬妖除魔、匡扶正義，現在卻在泥潭里枯燥地走一天，不得要抱怨起來。

　“這跟我想得不一樣，還以為會有小天，直接派我們去尋寶！”

　“哈哈，你就做大夢吧，那都是正式弟子的任務，哪得到我們。”

　“這地方都荒蕪這樣，真有人被靈襲擊嗎？本沒凡人住吧。”

　旅途勞累，挫傷斗志，讓隊伍狀態渙散。

　楚并曉走在最前方，時不時催促后面人跟上，卻也帶不部分無打采的弟子。他仰頭看翻涌的烏云，皺眉道：“要趕不及了。”

　原想準時抵達小鎮，不料部分弟子生慣養，下山以后拖拉得可以，非得吃點苦頭才長記。

　蘇紅栗生于山野，倒對此習以為常，時不時瞄不遠的人。幾步之外，楚在霜步伐輕快、哼著小調，不時就躥出去摘花弄草，再被邊的斐淮捉回來。

　一直沒跟道謝，居然就拖到現在。

　自從學堂紛爭后，蘇紅栗境遇變好不，盧禾瑋等人不敢來找麻煩，讓可以安心修煉法。想對而出的楚在霜說謝謝，無奈對方總是神出鬼沒，不然就跟斐淮形影不離，實在找不到機會。

　不然就趁現在呢？

　蘇紅栗緩步靠過去，不料卻有颶風突起。

　[嗚呼，起風了。]小釋察覺到什麼，愉快地出聲。

　“嗚呼，要來了。”楚在霜架起雙臂，瞧準樹干標記，悠然道，“準備跑路嘍。”

　斐淮忽聽開口，他心底正不解，卻覺到殺意，迅速向樹叢。只聽撲啦啦之聲，無數黑影從林葉間躥出，好似蜇人的可怖蜂群，在空中略一停頓，呼嘯著猛地沖來！

　狂風驟起，野咆哮，氣流夾雜糲的沙石，俯沖而下的黑云剎那間在隊伍里驚起慘！

　“風嘯！這是一群風嘯！”李荊芥看到爪牙尖利的怪鳥，以及接二連三升起的云，驚道，“不、不是一群，這是好幾群！”

　風嘯并非厲害的靈，但耐不住它們鳥多勢眾，銳利的尖爪群落下，照樣能將修士撕得皮開綻。

　有人混地提劍劈鳥，傳出清脆的當啷聲，也不知道砍到哪里，轉瞬就被憤怒鳥群啄咬，只能手足無措地用胳膊護住臉龐。

　鳥群遠比人群訓練有素，頃刻間就破開修士隊伍。

　楚并曉喝道：“都到我這里！”

　此話猶如定心丸，方才磨磨唧唧的隊伍，瞬間快速行進起來，迅猛地往前面逃。

　斐淮目含冷，他云步上沖，一劍劈開鳥群，破出一條路來。如蟬翼般的劍刃嗡鳴，夾雜著四葉初期的靈氣，竟得風嘯不敢再來擾。

　“我們走……”他正要上楚在霜，待回頭往邊一看，某人早就不知所蹤。

　混間，楚在霜輕如燕、左蹦右跳，三步過后又是兩步，視風嘯鳥群為無，一溜煙就躥出去好遠。

　斐淮：“……”還真是言出必行，遇到靈就直接跑，等著其他人往前沖！

　最離奇的是，楚在霜手無佩劍，屢次就要正面撞上漆黑鳥群，卻又堪堪地順利躲過，竟然毫沒被風嘯糾纏。有節奏地順林邊往前跑，居然一路有驚無險，從來就沒被攻擊過。

　盧禾瑋正舉著劍被風嘯啄咬，他眼看從自己邊路過，惱道：“為什麼不撲！？”

　難道這群鳥欺怕，也認爹娘的份不？

　“是標記。”斐淮觀察行進路線，再一瞄樹干上的白標記，醒悟道，“一路來的白標記是躲避路線。”

　鳥群有規律的進攻流程，像嚴苛訓練的士兵，可謂令行止。此有凡人居住，但他們沒有修為，自然無力阻擋風嘯，就索出一條安全的路，將其標注在樹干上提示后來人。

　他們作為修士，第一反應是斗。卻模仿凡人，安然無恙通過。

　斐淮當即收劍，跟著楚在霜往前。

　“我們也跟著走！”李荊芥呼喊蘇紅栗，朝招招手。

　沒過多久，門弟子們終于突破鳥群，他們聚集在楚并曉邊，此時都疲力盡、狼狽不堪。好在蕓水袍很結實，楚在霜的辦法又有用，除了上沾著鳥、袍留下爪痕，眾人倒沒有什麼大傷。

　盧禾瑋滿腳泥污，沉重得抬不起，他看著冠整齊的楚氏兄妹，不滿道：“楚師兄，你未免偏心太過，要是早有通過的辦法，應該提前告訴我們，為什麼就只告訴？”

　楚在霜修為低又沒帶佩劍，楚并曉還放心在鳥群中穿行，想必是早知有平安通行的辦法。

　眾人著楚并曉，同樣疑他有私心。

　“什麼辦法？”楚并曉一挽劍花，隨手就收劍，似有些不解。

　盧禾瑋：“就是樹干上的標記！”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不是都教過劍，你們不是殺過來的？”楚并曉方才揮劍劈眾鳥，他本就沒看樹干，面無表道，“風嘯并不算厲害，還需要什麼辦法嗎？”

　眾人：“……”

　好家伙，差點忘記楚師兄一向嚴苛，恨不得要求人人都是斐淮。如果有他們的劍，確實可以直接殺過來！

　盧禾瑋冷不丁辱，他一時面驚變：“怎麼可能，那剛剛……”難道是憑自己看穿的？

　“我沒有修為，但我有腦子。”楚在霜面為難，綿綿地補刀，“最怕沒修為還沒腦子，那就徹底玩兒完了。”

　盧禾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