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濃稠，月華如水。

　斐淮站在窗邊，他謹慎環視一圈，走廊一片寂靜，看不見其他人。吱呀一聲，木質雕花窗被關上，屋的燈應聲熄滅，留下無邊暗。

　房間早就布置過陣法，外人只當斐淮歇息，卻不知還有燭火未滅。漆黑中，燈盞重新亮起，竟是幽藍之火，不似尋常火焰。

　冷火微微晃，將他的面孔映得或明或暗，像極照亮黃泉路的森鬼火。

　藍火焰猛地一跳，蒼老男聲從中傳出：“殿下，您晚了好些時辰，可真是嚇壞我了，我還以為蓮華宗……”

　“況如何？”斐淮干脆利落地截斷此話，他一直用此方法跟同族聯絡，白天跟著新弟子們修煉，晚上遠程籌謀復族大業。

　“一切照您計劃進行，他們里外都搜遍了，還不知您離開這里，藏在瓊蓮十二島。如果一時找不到那妖，您也可以先留在蓮華宗。”

　“我找到了。”

　“真的嗎？難怪您晚歸，沒有傷吧！？”

　“無恙，神傷。”

　“這妖現在就能擊傷神魂？怪不得將來跟您一決勝負！”

　“……”

　豈止。

　如今才三葉初期，就憑借出神化的劍，差點將他活活氣死。

　斐淮淡聲道：“白骨老，預言夢是不會有錯的，對麼？”

　白骨老一怔：“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有沒有一種可能，夢和現實是相反的，比如夢里修為不俗，實際上是一個……”斐淮睫微，“……廢。”

　他跟楚在霜接一天，對已經有一定了解。天真懵懂慢半拍，隨和邋遢沒架子，連紅塵澤的凡人都能調侃取樂，對修行一竅不通，專干沒用的事。

　就跟雪白桂花包一樣，看上去糯無害，一就黏黏糊糊，粘的你滿手都是，里飽含桂花餡兒和糖漿。

　他不喜歡一切甜無用的東西，更不能接是他未來對手。

　沒準是夢境有誤。

　“傳魂夢是魅中王族的天賦，我活了那麼長時間，只見您母后用過，從來沒有出錯。”白骨老猶豫，“按理說，夢境截取心緒強烈的時刻，都是您以后親經歷的事，類似于未來的您給現在的您傳信，不太會有錯吧？”

　斐淮凝眉：“可太弱了，相貌跟夢中一致，修為卻天差地別，難道蓮華宗還有跟容貌相仿之人？”

　“這我就不知道了，但既然是未來的事，修為低微，不也很正常？”白骨老道，“修行都講究機緣，據說肅停云當年草出，現在卻是名震四方的高修，為數不多的九葉強者。”

　斐淮目幽幽：“就是肅停云的兒。”

　“什麼？這可不好辦了。”白骨老驚道，“那殿下怎麼手？”

　楚在霜背景不凡，想在蓮華宗殺，不亞于捅馬蜂窩，會被蜂擁而至的門弟子活活蟄死。

　“如果計劃一切順利，我會在蓮華宗待很久，取得他們信任的話，總能找到恰當時機。”斐淮不不慢道，“即便沒法在蓮峰山手，只要清楚的底牌，真有一日預言應驗，我也提前做好準備。”

　當下的難題是，何時有機緣？會不會底牌？

　他甚至不知道的元神花是什麼。

　白骨老聽其思路縝，嘆息道：“好吧，請殿下務必小心，以自安危為重。”

　片刻后，幽藍燭火噗的一聲熄滅，屋再次歸于晦暗。

　月溶溶。

　床榻上，斐淮和而臥，不知不覺竟睡著。修士打坐就能休息，他會產生睡意，只有一種況。

　朦朧間，悉的覺席卷而來，他的軀好像特別重，連活手指都做不到，轉瞬又好像特別輕，如一縷輕飄飄游魂，被風吹散到烏云間。

　又是傳魂夢，重復過無數遍。

　現在，他不是“他”，但又是“他”，看著這一切。

　“邪魔歪道，人人得而誅之！”尖銳聲音刺破長空，聽著令人無端煩躁。

　各類仙魔法寶騰空而起，在大夜彌天中相撞而碎，殘渣如火星子般濺花紋繁復的旗幟，灼燒出一個個孔。

　“殺——”

　廝殺聲中，銳利魔氣四下鋪開，他持扇穿梭其間，隨意地收割首級，所到之無人能擋。

　但他仍覺得不夠，四尋找著什麼，或許是火焰，或許是赤旗，或許是鮮，目總停留在紅。

　“釋厄仙尊——”有人猛然喊道。

　接著，雪白靈氣在暗中撕出一道裂，宛如颼颼作響的利箭破空而來。時間在此刻停止，噪音在此間消失，熾烈白在他面前炸開，將鮮紅蓮紋印他眼底。

　花境，化境。這是高修為者締造的空間，能用自靈氣將外界隔絕。

　亮如白晝中，容貌素凈秀麗，一如的菡萏，唯有眉心蓮紋，艷得晃花人眼。

　“這就是你想要的天下？”

　的音也跟白天時一樣，泉水叮咚，天真無邪。

　剎那間，他心如刀絞，腔如火燙般劇痛不止，低下頭來才發現心口被劍氣刺穿。這一切來得突然，卻似早就注定，他竟不到意外。

　臉上沒有任何波瀾，這回遞出的不是桂花包，而是干凈利落的一劍。

　疼痛在五臟六腑蔓延，嗆得他口吐鮮。他的聲音有些發悶，沒準是不甘，沒準是釋然，唯有吐字依舊清晰，破眼前人的名字。

　“……楚在霜。”

　*

　清晨，青山細雨蒙蒙，空氣夾雜意。走廊外的荷葉盛滿雨，猶如一盤盤璀璨珍珠，在雨簾中左搖右擺，抖落滿晶瑩。

　屋，早修過后正是清閑，弟子們坐在書案前，隨意地翻閱著卷軸。

　“沒來麼？”

　斐淮從修煉場歸來，墨發被晨間霧氣浸，更襯出五俊逸清正。他早修時就沒見到某人，現在一掃空的座位，濃黑睫一，詢問起周圍人。

　“對，沒見到人。”李荊芥坐在后桌，好奇道，“不過你對楚在霜真上心，這麼聊得來嗎？”

　斐淮一向溫雅如玉，但待人總著疏離，好似隔著一層朦朧的紗。除了修煉外，他很過問其他事，最近不但去找楚師兄，還詢問同桌是否出現，自然顯得不同尋常。

　斐淮微笑：“是，我們一見如故、相見恨晚。”

　昨夜又夢到用劍刺他，可不就是“一劍如故”，最恨在晚上看見。

　“沒想到你們關系那麼好！”

　“我去找，就先走了，幫我跟楚師兄打聲招呼。”斐淮潛蓮華宗只為一人，他不可能坐以待斃，放任在外尋找修煉機緣，起碼得待在自己眼皮底下。

　“好，沒問題。”

　李荊芥爽快地應下來，殊不知有人聽到此話。

　角落里，數名弟子聚在一起，皆著蕓水袍，佩戴各瓊玉，看上去價值不菲。他們眾星攏月般圍著一人，面不善地目送斐淮離去。

　“禾瑋，他是不把你放在眼里，先前搶你第一就算了，現在又去接近楚在霜，誰不知道你倆差點訂親？”

　正中間的男修著最為講究，腰間玉佩濃綠通，明顯不是凡品。此人名為盧禾瑋，當初敗給斐淮，在考核中位列第二，自此便記恨起來。

　盧禾瑋嘲道：“看著風霽月，實際下作東西，知道自己份低微，便想攀上掌門之。只可惜他的如意算盤打錯了，楚在霜可不是楚并曉，在蓮華宗管不了事的。”

　外人或許不知楚在霜底細，但盧禾瑋父親是島主之一。他聽聞一些陳年舊事，知道患離魂癥，修為難以進，就是一個擺設。

　*

　“阿嚏——”楚在霜猛地打噴嚏，握著一枚棋子，遲疑道，“誰在罵我？”

　[快下快下，不要磨嘰，我等得花兒都要謝了。]

　池邊，樹下，依舊是黑白圍棋，楚在霜和小釋正在對弈，這是他們消磨時的日常。將昨天的棋局復盤，擼起袖子廝殺起來，打算覆蓋讓棋形的錯誤記憶。

　楚在霜持白，小釋則持黑，代替昨日的斐淮。因為小釋只有聲音沒實，所以它口述黑棋位置，由楚在霜代為落子。

　雙方越殺越兇，在棋局上戰。楚在霜漸漸占據上風。

　[你昨天不是這麼下的。]小釋抗議，[跟男修下棋就讓，跟我下棋就殺，好一個重輕友！]

　楚在霜握著黑子，在心底催促對方：“快下快下，不要磨嘰，我等得花兒都要謝了。”

　外人聽不見小釋說話，他們一直都心音流。

　識海一片寂靜，忽然沒有回應。

　“不是吧，真生氣啦？”楚在霜迷，“那我讓你一子。”

　[他在你背后。]

　這話令楚在霜一驚，來不及回頭查看，便聽到后樹枝被踩斷的聲響。一只骨節分明的手越過肩膀，指甲圓潤通如玉，雪白袖沾染雨后霧氣，讓人嗅到一初夏意。

　斐淮站在側，他取過手中黑子，重新將其放棋盤上，平和道：“我昨天是下在這里。”

　抬眼去，只見他軀拔，如松如竹。斐淮手握銀紋折扇，用鏤空銀冠來束發，出一張俊秀出塵的臉，饒是楚在霜被兄長慣得眼苛刻，仍忍不住在心底嘆此人絕。

　他戴著藍寶石銀鏈，頗有幾分異域的。云消雨歇，天乍現，連帶他的佩飾都在亮中顯眼。

　日下，被他上銀飾一晃，想起一些雜書的記載。據說，遙遠天邊有跟瓊蓮十二島風俗不同的地方，那里的名門不以玉為貴，反而鐘用銀彰顯份。

　楚在霜看清來人，一時有些無措，干地問：“你怎麼來了？”

　斐淮笑瞇瞇道：“我提醒過你，今天有早修，怎麼沒出席？”

　“我需要出席嗎？”聞言茫然，荒廢修煉多年，此話著實新鮮。

　“你我二人同桌，理應共同練習。如果你不在場，我就不好練劍。”

　楚在霜聽他又說此話，腦袋里卻一團漿糊，不明白他緣何如此執著。他們就只是同桌，早修又不是結親，但對方語氣鄭重其事，搞得像是個負心漢。

　“你確定跟我練劍，不是越練越差麼？”楚在霜喏喏道，“不然我讓我哥給你換同桌，我真覺得咱倆不適合搭檔。”

　“為什麼？”斐淮一瞄棋局，便瞧出些端倪來，云淡風輕道，“嫌棄我？畢竟下棋都不肯用全力。”

　他不料下棋藏巧于拙，扮豬吃老虎有一手，差點被糊弄過去。這是昨天的復盤，但的棋力暴漲，顯然不能是一夜之間開悟，而是跟他對弈就沒放開手腳。

　這真是奇恥大辱，他自學圍棋以來，從未被如此小看！

　“不不不，昨天是全力。”楚在霜見他眼神微黯，倒吸一口涼氣，趕忙擋住棋局，“主要我作息混，不習慣早上修煉，害怕耽誤你休息，我喜歡夜里練劍！”

　斐淮頷首：“可以，那就夜里練，不耽誤休息。”

　反正常夢中拿他練劍，休息早被耽誤了。

　聽他答得痛快：“這……”

　“你定時辰吧。”

　“不是……”楚在霜尷尬臉，坦白道，“昨天就說過了，其實我不修行。”

　一直對修煉沒興趣，無奈新同桌勤勉過頭，實在讓躺平的不適應。

　“哦——”斐淮若有所思，“說著不修行，卻努力，考核時再拿出驚人績。”

　“我是那樣的人嗎？我一向很真誠。”楚在霜瞪大眼，好似頗傷，“同窗之間連點基本的信任都沒有。”

　斐淮揶揄：“我們還沒同窗過，自然不可能信任，其他人早有同桌，唯我昨日才見你。”

　“做人不能太攀比，別人有同桌，你就非要有？”楚在霜一捂口，苦口婆心地勸導，又朝他豎起大拇指，“修煉本來就是逆天而行，我相信你一個人也可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