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蘭遵從父命,一早便離縣衙去尋李夫人住。這幾天來,日夜思念大姐,五如焚,現走在去東城門的街上,希藉此解一解心中煩悶。
黑蘭於十字路口小攤打探一陣,又去城門附近店輔中尋訪。方正對言講過李夫人通書畫,故先去一家筆墨莊查問。恰巧掌柜與李夫人極是穩,說多年來一直是他店中的一名老主顧,作得一手好畫,就住在離東城門不遠的地方。又說自上月以來,非但沒收過一名新學生,反將原來幾名門生辭退了,故勸黑蘭不必去空跑一趟。
黑蘭假稱與李夫人有葭莩之親,此去並非求師,而是登門看,以重修舊好。掌柜見原來如此,便將李夫人住細細說了。
黑蘭本該回縣衙向父親回稟,然見天氣晴和,燦爛,實不想如此早就回去復命,又兼李夫人住離東城門頗近,野一下勾了起來,決定按掌柜指點前去李宅看個究竟。
李宅座落在一條僻靜的街上,街旁屋宇齊整,鱗次櫛比,黑漆大門閃閃發。黑蘭心中尋思,蘭坊城中殷實人家恐多居於此。
黑蘭在街上走了一半,忽見一棟宅子,門上黑漆銅釘,門楣上還寫有一個「李」字。黑蘭立於門首,止不住上前於門上輕敲三下。誰知無人應答,這更引起了姑娘的好奇之心,決意非看個明白不可,遂將大門敲得冬冬作響。再側耳細聽,屋傳出了腳步聲。第三次敲門時,大門開了,一素服半老婦人,手拄一銀頭拐杖立於門口,將黑蘭上下打量了,冷冷問道:「你是誰家子,為何不深藏日閫,卻拋頭面來此敲我大門,何統?」
黑蘭從對方、談吐舉止上,便知必是李夫人本人,故襝衽為禮,答道:「我乃方鐵匠次,名喚黑蘭,有心習學書畫,只恨拜師無門,經筆墨莊掌柜指引,方知夫人乃畫坊名手,故慕名而來,夫人莫怪。」
婦人聞言略一遲疑,轉怒為喜道:「原來如此!只因老近來總是五勞七傷,需靜心調養,故早已杜門謝客,辭退門生。然你既不辭辛勞,特地登門求見,豈能將你拒之門外?黑蘭姑娘,快請進,喝杯香茶再走不遲。」
黑蘭拜謝了,隨李夫人穿過一座小花園,走進一間雅緻的客廳。李夫人沏了茶,二人對飲寒暄。黑蘭抬眼細看一下主人,心中尋思,李夫人年輕時不定也有幾分姿。雖然腳有些不便,眼皮微微重垂,雙眉也略顯濃,然五仍稱得上端正,眉宇間、亦不難看出些許昔日的。與黑蘭促膝談笑,黑蘭倍覺龐,心中自是歡喜。
黑蘭不見李夫人家中有奴僕婢,便問緣故。李夫人答道:「我這蝸居何需三從四仆!平素又圖個清靜;故只有使老媽一名。一月前就不爽,我遣回家將息去了。老翁乃一賣小販,得閑亦前來幫我照料花園。」
黑蘭一聽忙起告辭,說道:「奴婢不在,夫人自己持外,我這不速之客卻前來打攪,實在不該,容改日再來叨擾。」
李夫人忙說無妨。稱雖喜歡清靜,然月余形影相弔,也不是滋味,正形單影隻,卻有客上門與相伴,正求之不得。又將黑蘭銀托蓋茶碗倒滿。
二人又說一回話,李夫人將黑蘭引至書房,將自己所作書畫—一取出,請賞閱。黑蘭於書畫自是一竅不通,卻也看出李夫人作畫端的手段不凡。畫的花鳥魚蟲,人肖像,一幀幀均栩栩如生,呼之出。
黑蘭看完畫,見時候不早,再次要去。李夫人將頭探出窗外,看了看太,說道:「咳,只顧了說話,不想已至中午,可我這午飯還未做來。自老媽子去后,我一日三餐只好自己手,真煩死人。我一見就知姑娘你年輕能幹,不知可否助我一助?」
黑蘭心想這個小忙不幫,確有點不盡人;再者,李夫人如此殷勤好客,幫做一餐飯,至也為自己說謊騙人減去些許不安。想到此,只得應了。
二人來到廚間,李夫人趁黑蘭引火添柴,喋喋不休講起了自己的幽怨。說伉儷本是一對鴛鴦,一向如影隨形,舉案齊收眉。可憐好景不長,正當夫妻鸞和鳴,比翼雙飛之時,丈夫卻不慎墜落樓梯而亡,將棄下。
黑蘭做飯向是一把好手,頃刻間油鹽醬醋熱騰騰兩碗麵條做,再撒以蔥蒜諸齏,自然是五味調和百味香了。二人同桌共餐,李夫人不得對烹飪技藝誇耀一番。黑蘭正自謙幾句,忽見李夫人眼兇,不一驚。又一轉念,自己面前乃一同子,實無需大驚小怪。
李夫人櫃中取了一把錫制酒壺,嫣然一笑道:「你我二人有幸結識,不妨飲上一盅,一可助興,二好消食。」
黑蘭從來酒不沾,心想飲酒只有高門宦人家夫人小姐有份,貧家子三餐不全,哪有這等口福!今日有此良機,嘗嘗滋味,也不負了結識李夫人這個好客之友,適才的一點忐忑不安卻早忘記了。
此酒名喚玫瑰,雖比不上白乾大麴,后力卻也不小。黑蘭接過酒盅,呷了一口,自覺香醇甘,便開懷暢飲起來。李夫人一旁又不住勸酒,黑蘭也不謙讓,一連喝了好幾盅,直喝得臉上泛起紅潤,額上沁出香汗來。黑蘭滿心歡喜,自然也就忘乎所以,口中只贊酒好,對的這位主人也是說不盡的激。李夫人引回到客廳,與並肩坐了,又講起恩夫妻不到頭的故事。說如今人老珠黃,老境好生凄苦——
頃,李夫人起道:「瞧我一說話就沒有個完,卻忘了讓你好生歇息。你為我勞半日,一定累了,我去書房作畫,你就去我房中將息一時,如何?」黑蘭生平第一次飲酒,又多飲了幾盅,早有幾分醉意,回家的事也就忘了個一乾二淨。且一個上午不得空閑,確實有些疲乏,又覺李夫人侑酒侍寢,盛難卻,心想看一看這位貴婦人的梳妝臺亦是件難得的樂事。故半推半就,隨李夫人來到宅上房。
李夫人的臥房遠比黑蘭想象的要闊氣得多。一隻球形景泰藍香爐從屋樑懸下,於溢出陣陣馨香,如蘭如麝。梳妝臺上菱花鏡前白瓷、紅漆小盒十數只,件件巧,樣樣別緻。靠後牆一頂檀木大床雕龍刻,床架上珍珠母閃閃有。香羅賬上金織了花鳥圖案。
李夫人拉開隅角一塊布簾,指了指簾后浴間說道:「你先沐浴,浴畢就上床將息,等你醒來,再到我客廳用茶。」說畢離房,關了房門。
黑蘭在梳妝臺前坐下,將小盒蓋打開,看看這,聞聞那,只覺新鮮。床邊堆疊了四隻紅皮箱,上面金漆分別寫了春夏秋冬四個大字。黑蘭走到床前,沒敢打開箱觀看。最後,走進浴間,心想洗凈了子,也免得睡臟李夫人的被褥。浴間中央一隻木盆,旁有木勺一隻,牆角兩隻水缸,一冷一熱。窗上糊了不明的油紙,窗外竹篁瑟瑟、下映於窗欞紙上,猶如一幅雅緻的斑竹水墨畫。
黑蘭將熱水缸蓋揭了,只見熱氣騰騰,香葉漂於水上。取了木勺於缸中舀了熱水倒盆,另一隻缸中又舀了冷水,摻得不冷不熱,這才卻,準備上盆洗浴。正在這時,忽聽房門口一聲響,急轉掀開布簾觀瞧,卻見李夫人拄了手杖得房來。李夫人笑道:「是我,你休生害怕。我亦有些睏乏,要上床歇息,你浴畢再睡,可睡得格外香甜。」
黑蘭見李夫人步步走來,眼中出毒,一陣恐懼,忙蹲手去取。李夫人上前一把將從黑蘭手中奪下,扔到一角,問道:「你怎地又不沐浴?」
黑蘭慌中忙賠不是。李夫人冷冷一笑道:「看你段上下倒是個尤,可也無須如此假裝正經!」
黑蘭又又怕,酒也一下子嚇醒了,兩手向前一推,李夫人便踉蹌向後退去。站穩后,把臉一沉,眼中出兇。黑蘭渾抖戰,正茫然不知所措,李夫人卻早飛起手杖朝上打來。疼痛使黑蘭忘記了害怕,急伏去撿地上木勺,意向李夫人頭上砸去。然的手尚未到木勺,李夫人第二杖又打將下來,直疼得黑蘭慘一聲,跳向一邊。
李夫人一陣獰笑,罵道:「你這個千人騎萬人的小蹄子,竟敢來計算於我!今日先你嘗嘗老娘手杖的滋味!縱然你與白蘭不同,有點野,不用許久,自會你老老實實聽從我的擺布!」
黑蘭突然聽到白蘭的名字,早將疼痛忘到九霄雲外,大聲罵道:「你這個老豬狗,把我姐姐弄到何去了?」
李夫人反問道:「你想見?」遂扔掉手杖,左手袖中出一又長又細的銀釵,右手又於懷中掣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刀來,說道:「已了這把刀下之鬼,這小小銀釵便是留於我的。等我一刀結果了你,你再到倪壽乾迷宮中尋去吧!」
黑蘭嚇得尖一聲,立於當地是彈不得。李夫人將首飾重新納袖,左手拇指拭拭刀鋒,切齒道:「你既來了,就休想再出去!莫怪老娘心黑,只是我今日放你活著出去,明日我命休矣,故只得一不做二不休,一併把你也送上西天!我一見你面便知你野難馴,若拳腳,我自不是你的對手;將你毒死,家中一時也無鴆酒、藥石,故將你酒後至此地,方好下手。現在,別說你逃不我手中這把尖刀,既使讓你逃跑,似你這等模樣,你又有何臉面見人?」
李夫人最後這幾句話倒提醒了黑蘭,心想現在是逃命要,也顧不得許多了,故一面高呼救命,一面打算破窗而逃。正在這時,一高大男子影突然映於窗紙之上,李夫人一見,慌了手腳,黑蘭趁機急退至隅角,揀了裹於上。等李夫人清醒過來,舉刀撲向黑蘭時,窗戶早已破裂,一大漢跳進房間,一把抓住李夫人舉刀的一隻手腕,只向後一擰,尖刀便當郎一聲掉落地上,又解下腰帶,捆了李夫人雙手。
黑蘭猛醒過來,哭道:「馬榮大哥,原來是你,這個妖婆殺了我家姐姐白蘭!」
馬榮說道:「這我已知曉,我是老爺差遣特來營救你的。」
黑蘭趁馬榮牽了李夫人去臥房之機,將速速穿了。待來到房中,馬榮已將李夫人五花大綁置於床上。馬榮見已穿戴好了,說道:「快去開了大門,衙中差役馬上就到。我於東坊坊正打聽到這個婆娘的住,便驅馬飛奔而來,故先到了一步。」
黑蘭了眼淚,急急離房開門去了。
黃昏時分,狄公與四親隨幹辦聚於衙書齋之中。吳峰進來,向狄公道了晚安,低聲稟道:「老爺,白蘭已收后停當,衾棺槨均包在小生上,不日即可土安葬。」
狄公問:「方緝捕現在如何?」
「回老爺,他既知白蘭慘遭不幸,也就漸漸平靜下來。此刻黑蘭正在他邊相伴。」
吳峰打一揖,出了衙。
狄公道:「此人如今已清醒過來。」
馬榮問:「他老在衙中出沒,卻是何故?」
狄公道:「我思量來,白蘭遇害,他自覺有一份責任,幫助料理後事,亦屬人之常。可嘆白蘭落歹人之手,盡折磨,滿傷痕便是明證。」
洪參軍問:「老爺,你在迷宮之中怎知白蘭遇害與李夫人有涉?」
狄公慢捋髯,答道:「想到李夫人行兇作惡並非超出尋常。倪壽乾不讓他人知曉迷宮捷徑,就是他兒子倪琦及妻梅氏也不知宮中。由此看來,知去宮中亭閣之路並非常人所能。李夫人常於花園小軒中與倪壽乾夫婦品茶論畫,我思量來,倪壽乾作『虛空樓閣』風景畫時,有一次曾被李夫人撞見。李夫人乃一丹青名手,鑒定藝品自然獨慧眼,因此看出此畫非同一般,又兼知迷宮口形,故能最後猜出畫中。對此,倪壽乾卻是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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