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剛破曉,狄公和洪亮騎馬出了南門賓士向白玉橋而去。一夜暴雨,空氣格外清泣,馬蹄嗒嗒,一路行來好不輕快。
狄公為起草四起殺人案的申詳文本熬到深夜,早衙公堂上還得耐著子再去聽一遍楊康年、卞嘉枯燥乏味的供述。他一早起來,喊醒了洪亮,兩人匆匆牽過坐騎便遛馬去曼陀羅林轉一圈,探測一下是否有可能將那片林子砍伐凈盡,以絕後患。狄公在呈本里指出那片林子已經了城裡惡邪之徒藏垢納污的淵藪。
他們循著楊康年說的那條捷徑信馬放轡而行。果然,不一晌曼陀羅林高大的樹木已映眼簾。他們很快找到了三株白榆樹——從那裡穿過一條藤蔓野草纏繞的小徑便可到達白娘娘神廟。
狂風暴雨鬧騰了一夜,連拔起的樹木橫七豎八倒在小徑上,糾纏著層層的野莽荊棘、荒榛蔓草,嚴嚴實實阻攔了狄公、洪亮的去路。
他們倆繞著那片林子幾乎轉了一圈,只見不到一容人馬進的空隙。滿目濃鬱郁、匝匝、蔥蔥蔥一片曼陀羅樹,幽靜闃寂,寒意陣陣。
最後,他們繞到了董邸背後,又沿著翡翠墅的圍牆策馬回到那重歇山檐的破舊門樓。他們下了馬。狄公道:「我們還是到花園亭閣那邊去觀察一下吧,四年前那個夜晚金蓮奔逃出那片林正便是在那裡突然出現的,或許我們在那裡倒能找到一條穿林子的小路。」
他們穿過幽暗的通道,從庭院右首折到花園裡,迎面就是琥珀遇害的那個亭閣了。
狄公爬上花園后的那堵低矮的圍牆,細細瞻矚了牆外那一片猛惡林子,黑黝黝一片仍是無路可通。
清晨,四周如墳地一般荒冷,樹葉的颯颯聲都停止了,只有那吱吱喳喳的鳥雀從亭閣的翹檐下飛進飛出。但它們卻不敢飛進林子,生怕飛不出來,只一味繞著林子邊緣拍翅頡頏,高下翱翔。
狄公看了半晌,不仰天喟嘆,心中幡然有悟。他低頭對洪亮道:「不!我不想毀林拆廟了,我不想擾白娘娘的寧靜。讓這片林子保留在這裡吧!讓白娘娘小心看守著這一片不可思議的聖林吧!這神廟和林子將闢為一古跡,讓後人來憑弔觀瞻。今天我們走不進這林子,我不能不相信它是有神靈保護的。洪亮,我們趕回城裡去吧!卯牌時分便要升堂了。」
他跳下了圍牆,抖了抖袍上的塵土,正待轉走出花園,忽見地上草叢間有一羽雛雀在吱吱哀,無力地拍打著羽尚未出齊的的翅翼跳掙扎著。狄公心中不忍,不由彎腰小心將那雛雀捧起在手心,說道:「這可憐的雛雀兒不小心掉落下泥巢了,幸好並未摔傷。你看,洪亮,那泥巢不正在亭閣的翹檐下嗎?母雀正繞著泥巢不住低飛尋覓哩。來,我將它放進泥巢里去!」
狄公又跳上牆頭,抬起了一隻腳踩到亭閣的窗格上,將手中那羽雛雀放了泥巢。他踮起腳尖好奇地向那泥巢里探,不顧那母雀拍打著翅翼焦急地在他頭邊飛繞鳴。
泥巢里三羽雛雀作一堆,正張著寬大的蠟黃喙喳喳驚。旁邊三枚卵殼已破裂,尚有一卵。——狄公仔細一看,不倒一口冷氣,眼皮痙攣一般起來,滿熱一下都涌到了眼珠尖上。那卵通晶瑩徹,毫四,雖粘著些糞污泥草,但毫不掩遮其咄咄人的芒。
「珠?!——正是那顆神奇的珠!」
狄公止不住一聲大,急忙探手去巢里小心將那珠取出,慢慢將足回,踏穩那堵矮牆,再跳下了地。
他用帕巾輕輕拂拭去粘在珠上的污垢,珠頓時晶閃熠,令人目眩。狄公驚異萬分地端詳著這顆珠,半晌不發一聲。
洪亮忙湊上眼來一看,心裡驀地吃一大驚,頓時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他屏住呼吸彎下腰來,湊近狄公手掌細細打量半日,口中不噴噴稱奇,不由低了聲音問道:「老爺,會不會是贗品?」
狄公搖搖頭,滿意地微微一笑。
「不,洪亮,這決不會是贗品。誰能製作得如此妙絕倫?你看那通的瑩,那溫潤的澤,真是一件稀世之寶。董梅講的是真話,珠的故事不是騙局,這正是那顆波斯王進貢先皇的珠!董梅不愧是個狡黠的高手。他果真將這珠藏在亭閣里了,但卻藏在一個任何人都不可能想到的地方。夏搜尋這亭閣時無疑見到過這泥巢,但這沒有引起他的深思。要不是這個偶然的機緣我們同樣也錯過了它。這乃真是天意指點,寶合該出。不然,這顆天下無雙的奇寶永遠便躺在這泥巢里了,而世上的人卻一直認為珠的傳說只是一個神話,一樁離奇的公案,一個罪惡的騙局。——誰都不會相信世間真有這顆珠在,就是聖上也早已將這珠的事忘了。」
狄公將珠放在手心慢慢滾,嘆息頻頻,又無限慨地說道:「這麼長久的年歲了,經歷了多人事變遷,流了多無辜的,這顆珠如今又將重新回到聖上的皇宮——它最初也是最後的歸宿。真所謂『天網恢恢,疏而不』啊!」
他小心將珠用帕巾包裹了納長袍里襟間,一面說道:「我將這珠給柯元良,附上一紙我籤押的府批文,說只是由於圍繞著這顆珠生起了一樁謀殺兇案,故未能及時將這珠之事奏聞聖上,如今兇案已破,柯元良即專程進京獻寶。聖上會頒賜他崇高的榮譽和巨金的酬賞。金蓮的康復將補償他失去琥珀的苦痛,使他的神重新振作起來。
「至於——琥珀夫人——我不得不要說我對曾作出了令人痛心的錯誤判斷,冤屈了死去的靈魂。與董梅從不曾有什麼暖昧之事,更不曾有什麼遠走高飛的計劃。僅僅是想為柯元良買進那顆稀世之寶來作為對丈夫知遇之恩的佩之,而且馬上就要為崇敬的丈夫生孩子了!他只是把董梅當作他舊主人的兒子——僅此而已。董梅偶爾也為柯元良轉買骨董。本不知董梅與楊康年間有一段骯髒卑污的關係。我在這一點上的推斷完全錯了,我的心靈甚是不安,但我已經沒法改正它了。我唯一能做的事只是向琥珀夫人不幸的靈魂致以歉疚之,誠意為祈禱,在天之靈寬恕我的魯莽和輕率。」
狄公站在那裡緘默了好一陣,他的眼睛凝視著花園圍牆外那一片黑黝黝的曼陀羅林,若有所思。
他突然轉過來,不吭一聲,急急回到翡翠墅大門樓下,牽過坐騎飛跳上。那馬也知狄公意思,揚開四蹄向白玉橋鎮飛馳而去。
白玉鎮的市廛上店鋪剛紛紛開門,上牌街頭並不見有什麼行人。
一層輕輕的晨霧懸浮在平靜的運河中,濁浪擊拍堤岸汩汩有聲。遠帆檣,笛聲此起彼應,粼粼的波映著日曦閃耀得人幾乎睜不開眼來。
岸堤上幾株大樹覆蓋著小小的河神娘娘廟,老廟祝正握著柄竹帚在臺階上掃著落葉。他冷漠地著遠遠馳驅而來的狄公——今天第一個香客,心中好生納罕。
狄公下馬來,升幾步臺階走近了神廟。
殿堂里瀰漫著一奇異的香味,供壇上一隻夔紋香爐里裊裊升浮著淺藍的香煙。狄公站定在供壇前,雙手籠在寬大的袖裡,抬著頭默默地端詳著白娘娘平靜的面。過裊裊的香煙,他約看見白娘娘的微微彎曲,出一淺淺的笑影。
兩天來的事,在眼前一幕幕飛閃而過,驚心魄后不由陣陣暈眩。他想,他對人的理解是何等的簡陋、淺,多年來積起的自信竟這樣戲弄了自己。想到此心中一陣愧,不由苦笑了一聲。
狄公轉過來正待要走,卻見那老廟祝默默地站在他後。狄公領悟,忙探手袖中想取出幾文銅錢施捨。突然他的手指到一塊的東西,急忙取出一看,原來是一塊銀餅。他的臉頓時鬱下來,那塊銀餅正是前天夜裡琥珀償付給他的酬金!
狄公沉默了半晌,心裡痛陣陣。他將那塊銀餅遞給了老廟祝,說道:「每年五月初五,你替我在這裡燒一炷香,念一遍經,超度柯夫人琥珀,願不幸的靈魂早日升天。」
老廟祝點頭接過銀餅,喜出外,納頭便鞠了一躬,蹣跚著走到殿堂一邊的桌上,翻開一本厚厚的功德簿,用一支禿筆蘸了墨,歪歪扭扭地在簿上畫了個數字。他那灰白的頭低垂著,幾乎都到了功德簿發黃的紙頁。
狄公出了神廟,走下石階,解了坐騎韁繩,翻跳上正待加鞭,老廟祝突然追出到廟門口的臺階上,乾癟的手上仍拿著那支蘸著黑墨的禿筆。他抖著聲音道:「娘娘保佑慈善樂施的大人,請大人留下仙鄉寶號——」
狄公從馬背上轉過臉來,答道:「太原明經——狄仁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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