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醫生踏進走廊,朝他和母親招手。他走到病床邊,不敢直視父親,只盯著一隻抓床墊的黝黑大手。那隻手似乎要把床墊撕兩半。父親的手確實有辦法將床墊撕兩半,因為那是城裏最強壯的一雙手。他父親是紮鐵工人,負責在泥水匠完工作之後前往工地,用他的大手握住用來強化水泥的鋼筋的突出端,並使用快速練的手法把鋼筋末端捆紮起來。他見過父親工作的樣子,看起來彷彿只是在絞布,人類發明的機都不會比他更加勝任這份工作。
他閉雙眼,聽見父親在承極度痛苦的狀態下大聲吼道:「把孩子帶出去!」
「可是他想……」
「出去!」
他聽見醫生的聲音說:「止了,快!」有人從他的雙臂下方把他抱了起來,他扭掙扎著,但他太小太輕,無法掙。這時他聞到了那種氣味,燒焦的氣味。
他聽見的最後一句話是醫生說:
「鋸子。」
門在他背後關上。他跪了下來,繼續母親的禱告。請救救他,把他變殘廢,但請讓他保住命。上帝有超能力,只要他願意,就能讓此事發生。
他覺有人正在看他,便睜開雙眼,回到地鐵之中。對面一名下繃的子出疲憊冷漠的神,一接到他的雙眼就趕移開。他又默念了一次地址。腕錶上的秒針向前走了一格。他了自己的脈搏,跳正常。他覺頭部很輕,但不是太輕。他不覺得冷也不覺得熱,不覺得恐懼也不覺得喜悅,不覺得滿意也不覺得不滿意。列車慢了下來。戴高樂廣場站到了。他朝子看了最後一眼。子一直在打量他,但若再見到他,即使是今晚,也不會認出他。
他站了起來,走到車門前等候。剎車發出低沉的悲嘆聲。除臭錠和尿的氣味。自由的氣味。儘管氣味幾乎不可能被想像出來。車門向兩側開。
哈利踏上月臺,站在原地,鼻子吸溫暖的地底空氣,雙眼看著紙上寫的地址。他聽見車門關閉,覺背後空氣隨著列車駛離而流。他朝出口走去。手扶梯上方的廣告對他說冒可以預防。「可以才怪。」他咳了幾聲,把手進羊外套的口袋深,在隨帶著的小酒壺下方到一包煙和一包潤糖。
香煙在他口中上下晃,他穿過出口的玻璃門,離開奧斯陸地鐵不自然的暖氣環境,踏上臺階,走進奧斯陸自然的十二月黑暗天和極冷的氣候中。他本能地起。這裏是伊格廣場。這座開放式小廣場位於奧斯陸心臟位置的行人路叉口,倘若這個時節的奧斯陸還能說有顆心臟的話。這個周日商店照常營業,因為這是聖誕節前的倒數第二個周末。黃燈從四周的三層樓登商店的櫥窗里灑落,籠罩著廣場上熙來攘往的人。哈利看見大包小包包裝的禮,便在心中提醒自己,得買個禮送給畢悠納·莫勒,因為明天是莫勒在警署任職的最後一天。莫勒是哈利的上司,也是這些年在警界最照顧他的人。莫勒終於要實現他減上班時間的計劃了,從下周開始,他將擔任卑爾警局的資深特別調查員一職,這表示他可以做什麼就做什麼,直到退休。真是份輕鬆愉快的工作,不過選擇卑爾是怎麼回事?那個城市經常下雨,山間又又冷,況且莫勒的老家本不在卑爾。哈利向來喜歡莫勒這個人,卻不總是欣賞他的行事風格。
一名男子從頭到腳包著羽絨外套和子,宛如航天員般左搖右擺,緩步前行,臉頰圓滾泛紅,咧噴出白氣。街上行人個個弓著,臉上出冬天的沉表。哈利看見一名臉蒼白的子,穿單薄的黑皮夾克,手肘還有破,站在鐘錶行旁,雙腳不斷地改變站姿,盼藥頭能趕快出現。一個滿臉鬍鬚的長發乞丐裹在溫暖時尚、樣式年輕的服里,擺出瑜伽坐姿,倚著街燈,頭向前傾,彷彿在冥想一般,地上擺著的褐紙杯來自他面前的咖啡館。過去這一年來,哈利看見越來越多的乞丐,這時他突然發現這些乞丐看起來都一個樣,就連面前的紙杯都很相似,像是個暗號似的。說不定他們是外星人,悄悄前來佔領他的城市、他的街道。沒問題,儘管佔領吧。
哈利走進鐘錶行。
「請問這可以修嗎?」哈利對櫃枱的年輕鐘錶師說,遞出他爺爺的手錶。這塊表是爺爺在哈利小時候送他的,那天他們在翁達爾斯斯鎮為他母親舉行喪禮。哈利收到這塊表時嚇了一大跳,但爺爺說手錶就是用來送人的,讓他放心,還要他記得再把這塊表送出去。「在還來得及的時候送出去。」
哈利早已忘了這塊表的存在,直到有一天歐雷克去哈利位於蘇菲街的家找他,在屜里找他的GameBoy(任天堂)遊戲機時,才發現這塊銀表。歐雷克今年十歲,跟哈利一樣玩過時的俄羅斯方塊遊戲,因此跟哈利混得很。歐雷克發現這塊表之後,就忘了自己原本興緻要跟哈利比試,而是不斷把玩手錶,想讓它恢復走。
「它已經壞了。」哈利說。
「哦,」歐雷克說,「沒什麼是不能修的。」
哈利衷心希歐雷克這個論點是事實,儘管他曾對此有過深深的懷疑。他也曾納悶是否該把約克與瓦倫丁納搖滾樂隊及其專輯《沒什麼是不能修的》介紹給歐雷克。但回想起來,哈利認為歐雷克的母親蘿凱應該不會喜歡這當中的關聯:的酒鬼前男友把有關酒鬼生活的歌曲介紹給兒子,而且這些歌還是由如今已離開人世的毒蟲所譜寫及演唱的。
「你能修好它嗎?」哈利問櫃枱的鐘錶師。鐘錶師一言不發,只是用靈巧專業的手指打開手錶。
「不值得。」
「不值得?」
「你去古董行可以買到狀況更好的表,價錢還比修好這塊表便宜。」
「還是請你修吧。」哈利說。
「沒問題,」鐘錶師說,他已開始檢查手錶的部零件,顯然對哈利的決定到非常高興,「星期二來拿。」
哈利踏出鐘錶行,聽見一把結他過音箱傳出微弱的聲音。一名胡楂散、戴著無指手套的年,正在轉一個弦鈕,他手一轉,結他的音調就升高一點。一場傳統的聖誕節前演奏會即將開始,許多知名演奏家將代表救世軍在伊格廣場演出。樂隊在救世軍籌募善款的黑聖誕鍋後方就位,人們開始聚集在樂隊前方。那個聖誕鍋就是烹調用的鍋,吊在廣場中央的三柱子上。
「是你嗎?」
哈利回頭,看見一名子出毒蟲的眼神。
「是你,對不對?你是不是代替史奴比來的?我現在就要來一管,我已經……」
「抱歉,」哈利口說,「你要找的人不是我。」
子看著哈利,側過頭,瞇起雙眼,像是在判斷哈利是否在說謊:「對,我在哪裏見過你。」
「我是警察。」
子怔了一下。哈利吸了口氣。子的反應很慢,彷彿這個信息必須繞過燒焦的神經和毀壞的突才能到達目的地。接著,哈利所預料的恨意在子眼中點燃暗淡的芒。
「你是條子?」
「我以為大家都已經說好,你們這些人應該待在普拉塔廣場才對。」哈利的視線越過子,向歌手。
「哈,」子說,在哈利面前起腰桿。「你不是緝毒組的,你上過電視,殺過……」
「我是犯罪特警隊的,」哈利抓住子的手臂,「聽著,你在普拉塔廣場可以拿到你要的東西,不要我把你拖進警局。」
「你管我。」子掙哈利的手。
哈利揚起雙手:「告訴我你不會在這裏易,我就放過你,好嗎?」
子側過頭,無的薄微微閉,似乎覺得現在這個狀況很有意思:「要不要我告訴你,為什麼我不能去普拉塔廣場?」
哈利靜靜等待。
「因為我兒子在那裏。」
哈利的胃一陣翻攪。
「我不想讓他看見我這個樣子,你明白嗎,條子?」
哈利看著子挑釁的面孔,好不容易才說出一句話。「聖誕快樂。」他說,轉過去。
哈利把香煙丟進一團褐冰雪中,走開了。他希擺警察這份工作。他沒看見迎面而來的路人,路人都低頭看著藍的冰,彷彿良心到譴責;他們也沒看見哈利,彷彿他們雖然為全世界最慷慨的民主主義國家的公民,卻依然到愧。因為我兒子在那裏。
哈利踏上弗雷登堡路,來到戴西曼斯可公立圖書館旁,在一個門牌號碼前停下腳步,他上帶著的信封上草草寫著的就是這個門牌號碼。他仰頭去,看見外牆最近才漆上灰黑兩,簡直就是塗藝家的春夢。有些窗戶已掛上聖誕裝飾,裝飾品的廓映著和的黃燈,窗看起來是溫暖安全的家。也許確實如此,哈利自己這樣想。之所以用「」這個字,是因為一個人在警界工作十二年後,很難不到影響,而對人產生蔑視。但他的確在努力對抗這種影響,至我們應該給他掌聲。
他在門鈴旁找到名字,然後閉上眼睛,試著尋找恰當的字句,卻找不到。那子的聲音依然縈繞在他腦海中。
「我不想讓他看見我這個樣子……」
哈利放棄了。這些難以說出口的話是找不到合適的表述方式的。
他用拇指按下冰冷的金屬按鈕,屋某響起鈴聲。
約恩·卡爾森上尉的手指離開門鈴按鈕,他將沉重的膠袋放在行人路上,朝公寓正面抬頭去。這棟公寓看起來像被輕型火炮轟炸過,大片灰泥剝落,二樓有一戶被燒毀的公寓的窗戶用木板釘了起來。剛才他走過頭了,沒發現自己經過了弗雷德里克森的藍屋子。寒冷似乎將屋子的吸收殆盡,讓豪斯曼斯街上的屋子看起來全都一樣。直到他看見被流浪漢佔據的房屋牆壁上用塗寫著「Vestbredden」,也就是「西岸」,才發現自己走過了頭。公寓前門的玻璃上有兩個V字形裂痕,像是代表勝利的符號。
約恩在防風上里打了個冷戰,心中慶幸救世軍制服用的是純正厚羊。從軍訓練學校畢業后,約恩前去測量材,領取新制服,但一般的尺寸都不適合他穿,於是他領了料,去見裁。那裁朝約恩臉上噴了一口煙,突如其來地說他拒絕接耶穌作為他個人的救贖者,但他製的制服卻非常好。約恩衷心地向他道謝,因為約恩不習慣穿定做的服。有人說,約恩就是穿了定製服才駝背的。這天下午看見他來豪斯曼斯街的路人,可能會以為他之所以彎腰,是為了躲避十二月的冷風。風吹過行人路上的冰柱和冰凍的垃圾,一旁的車流轟轟駛過。但認識約恩的人,會說他駝背是為了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高,可以向下接那些比他矮的人,就像現在,他往褐紙杯里丟進二十克朗幣,而拿著紙杯的是門口一隻骯髒抖的手。
「你好嗎?」約恩問候那個將外套裹在上的流浪漢,那人盤坐在一張紙板上,四周是盤旋飄落的雪花。
「我正在排隊接沙酮治療。」裹外套的可憐流浪漢聲音虛弱,音調低沉,彷彿在朗誦一首缺乏練習的讚詩,同時盯著約恩黑制服下的膝蓋看。
「你應該去我們在厄塔街的餐廳,」約恩說,「讓自己暖和一點,吃點東西……」
這時,信號燈變綠,接下來約恩說的話便被汽車聲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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