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虜燧塢,靠北牆的那間屋子最大,是大通鋪,燧卒晚上在此睡覺,鼾聲相聞,味道也臭烘烘的,翻就能到對方的鳥。
南牆則又分兩間,一間是伍佰、助吏二人的住所,一間是燧長的居所,雖然屋檐低矮,沒有窗戶,昏昏暗暗的,但任弘也算有單獨的屋子了,且有兩個炕,若是遇上有吏來巡視,就要與燧長一塊。
於是昨夜,陳彭祖便與任弘睡了一個屋。
任弘是被跳蚤咬醒的,開下裳,看見大上滿是紅包,不由倒吸一口涼氣,這些跳蚤莫不是在劉燧長死後,了許多天了?
陳彭祖還在另一個炕上酣睡,任弘便輕輕起床,留下陳彭祖一個人喂跳蚤。
今天是八月初一,已仲秋,因為天剛蒙蒙亮,烽燧下的河谷里起了霧,若不穿袍子,便能到一陣寒冷。
但除了昨夜執勤的尹游卿和趙胡兒在補覺外,破虜燧的眾人竟差不多都起了,任弘出門來時,看到助吏宋萬在劈柴火,錢橐駝在燒火造飯。
而呂廣粟和張千人正從烽燧西邊回來。
張千人依然去哪都帶著那條黑狗,它昨日吃了任弘一小塊脯后,見了他也不喚了,只湊近了嗅來嗅去。
「任燧長起得早啊。」
張千人朝他問好,他和呂廣粟正用扁擔挑著水桶,慢悠悠朝烽燧走來,偶有水濺出,在乾燥的蜿蜒小道上留下點點印記。
因為位置高,破虜燧沒法打井,每日所需的水,得去西邊兩里地外的黑海子打。這湖便是後世敦煌已經乾涸的哈拉諾爾湖,如今卻仍碧波漾,黨河與疏勒河水源源不斷匯,岸邊多有蘆葦和胡楊林,阻擋著沙漠對敦煌的侵襲。
所以破虜燧周邊環境還是不錯的,起碼比戈壁深的孤獨烽燧要強,偶爾能獵野,或者在湖泊中打漁。
呂廣粟將桶里的水倒進院子裏的大水缸中,已經是累得滿頭大汗,看著這水來之不易,搞得任弘都不好意思用這水洗頭了,只隨便抹了把臉,含著漱了漱口。
他旋即來到了烽燧下,烽燧同樣是黃土夯築而,土裏夾雜著芨芨草和紅柳,用馬糞塗牆,還抹了一層白灰。這烽燧差不多四丈高,相當於後世的三層樓,同樣分為三層:
最底層是灶膛,一共四個灶,都與烽臺中心相連,如此一來,整個烽燧就相當於一個大煙囪,白天見匈奴靠近,便可燃燒柴草或狼煙報警。
沿著階梯登上第二層,這兒有簡陋的臥榻,鋪著羊皮,是守夜戍卒休息的地方,牆壁上也有小孔,用於觀察外面靜,或架弩瞄準。
等任弘爬上最頂層,才發現眼前豁然開朗。
他能看到向左右兩側延的長城,如同蜿蜒長蛇,它爬過荒蕪的戈壁,阻擋流的沙丘,在白花花的鹽鹼灘邊駐足,避開碧波漾的哈拉諾爾湖,又躍上陡峭的高臺——那是兩三公里開外的另一座烽燧。
被長城保護在的,是平坦空曠的原野,遠遠能看見敦煌綠洲,中部都尉屯戍區的農田阡陌相連,炊煙裊裊,里閭間犬相聞。
而被長城攔在外面的,則是荒涼的戈壁和草原,一條長河從長城北面流淌而過,最後匯哈拉諾爾湖。
那是後世的疏勒河,它來自祁連雪山,在敦煌北部造就了一道狹長的河谷。河谷兩岸黃土壑縱橫,被狂風雕琢而的怪異土丘沙梁夾雜其間,在靠近河床的地方,亦有漸漸發黃的胡楊林,還能看到不知是鹿還是羊的野在期間奔跑……
任弘確定無疑,自己作為一個邊防戰士,正站在漢帝國的邊界之上,蒼涼的景帶來了一種孤獨。
「燧長來了。」
又有人沿著烽燧上來,卻是伍佰韓敢當,今天白天到他守燧。
看到韓敢當,任弘就想起他昨夜說的話……
「我巫蠱禍時在長安為正卒,恰逢衛太子起兵,上吏附從,吾等便稀里糊塗地了叛軍,後來孝武皇帝下令,吏士非出於本心,而是被衛太子挾持迫的,皆徙至敦煌郡。」
像這樣被流於敦煌的人,至有兩三千人,韓敢當也不是任弘見的第一個了。
任弘也沒說自己是任安的孫子,只言自家也是因巫蠱而牽連,有了這層關係,韓敢當對他殷切了不。
「任燧長是第一次上烽燧麼?」
韓敢當練地介紹起來:「四壁的是覷賊孔,可以箭和察覺敵。」
「在烽燧左右的則是視火筒,據左右相鄰烽燧的位置所鑿,燧長可以來看看。」
任弘蹲下,將眼睛湊到銅製的視火筒前,果然固定正對著西邊三公里的「凌胡燧」和東邊兩公裏外的「廣漢燧」。
韓敢當是老行伍了,介紹道:「漢匈戰數十載,胡人可不傻,早就了漢軍的烽燧信號,故常會偽造烽煙,那浞野侯趙破奴,貳師將軍進攻匈奴時,就吃了大虧,以至於全軍覆沒。匈奴塞時也常用這招,來到邊塞之下點燃火把或柴草堆,以偽造烽火或積薪,好聲東擊西。」
「於是近十年來,烽燧便安了視火筒,以明確相鄰烽燧位置,如此一來,匈奴再放假的烽煙,因為位置不對,也騙不了吾等了。」
「原來如此。」
任弘聽完嘖嘖稱奇,原來這小小的件里,竟包含了漢匈數十年來的邊塞博弈鋒,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真是用盡了兩族的智謀。
至於韓敢當接下來給他介紹的烽煙品約種類,簡直就是古代的爾斯碼!
韓敢當說,烽燧離一共有5種烽火品約:烽、表、煙、苣火、積薪,分別承擔了不同功能。
烽是草編或木框架蒙覆布帛的籠狀;表是布帛旗幟;煙是煙灶高囪升起來的煙柱;這三種在白天使用。
苣火用於夜晚,舉燃葦束火把。
積薪是烽燧外面,那堆積起來的一摞摞柴草垛,晝夜兼用,白天燃燒視其濃煙,夜晚則是熊熊大火。
說話間,韓敢當抬頭看看太道:「日東中,該舉表了。」
說著便讓任弘幫忙,舉起靠在烽燧壁上的那面赤布旗,連續搖晃了許久。
而通過視火孔,任弘看到相鄰烽燧也在舉表。
「日東中時,日西中時,還有吃夕食的時候,舉表三次,以確認相鄰烽燧無恙,若是對面不回應,便要派人過去查看了。」
烽燧絕不是孤軍戰,而是互為犄角,相互守,任弘頷首,卻又問道:
「若是風沙雨雪大霧怎麼辦?」
韓敢當攤手:「那就沒法子了,所以近十年來匈奴寇犯邊,常挑天氣差的時候。」
接著他又與任弘說夜晚要舉的「苣火」,苣當然不是萵苣,而是用葦桿紮一捆的火炬。
「苣分大苣,小苣,四尺苣,任君巡視過柴房,裏面有大苣三百,小苣九百,都是吾等平日裏砍伐湖邊蘆葦所扎。」
任弘頷首:「陳彭祖給過我步廣候的《塞上烽火品約》,這一路上閑暇時便背下來了,你看我說的準不準。」
他說著就背了起來:「夜聞虜及馬聲,或見虜在塞外十里者,晝舉一烽,夜舉一苣火,毋燃積薪。」
「見虜在塞外十里,十人以上者,晝舉二烽,夜舉二苣火,燃一積薪。」
「見虜塞,五百人以上者,晝舉二烽,夜舉二苣火,燃二積薪。」
「虜攻亭障,五百人以上,一千人以下者,晝舉三烽,夜舉三苣火,燃一積薪。」
「虜攻亭障,二千人以上者,晝舉三烽,夜舉三苣火,燃三積薪。」
不同的組合預示著不同的敵,更複雜的還有各候規定的敵人從哪來,用不同長短品類的苣火,不同的煙,要多複雜有多複雜。
但這卻是每個燧長、助吏、伍佰,每燧三個吏,必須練掌握的碼。
若是發錯了信號,懲罰是極其嚴重的。更可怕的是,如果所舉的烽火信號有誤,輕則增援不力,重則增援軍隊有全軍覆沒的危險,最終致使匈奴塞,殺掠百姓。
「全對,無一錯!」
等任弘原原本本背完后,韓敢當越聽越驚訝:「燧長真是好記,這些品約,我可是花了一年時間才能牢記。」
任弘笑道:「記是一回事,用起來能否又準又快是另一回事,就比方說現在,若是胡虜忽然出現……」
話音未落,烽燧二層卻傳來一聲示警。
「塞外有胡騎出沒!」
……
PS:相關資料來自居延漢簡《塞上烽火品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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