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站在慈寧宮廊下，看著福姑姑指揮著幾個宮人將花房送來的數十盆“黃鶴翎”與“紫霞杯”擺放得錯落有致。彼時正黃昏時分，流霞滿如散開一匹上好的錦繡，映著這數十盆黃與紫，亦覺流溢彩。

福姑姑笑過來道：“慈寧宮的院子敞亮了許多。若是在壽康宮，這幾十盆花一擺，腳都沒放了。”見太後歡喜，愈發道，“也是皇上的孝心，那日攜了皇後親自來請您移宮。如今有什麽好的都先盡著您用。連花房開得最好的紫，也都送來了您這裏。”

太後微笑頷首，扶著福姑姑的手走到階下，細細欣賞那一盆盆開得如瀑流瀉的花朵，“如此，也算哀家沒白疼了皇帝。隻不過那日雖然是皇帝和皇後來請，可這背後的功勞，哀家知道是誰。”

“太後是嫻妃？”

太後拈起一朵花仔細看了片刻，“多正的花兒，和黃金似的，可惜了，還沒開出勁兒來。”

福姑姑笑道：“有您護調教，要開花不是一閃兒的事？”

“這也急不得。滿園子的花，前麵的花骨朵開著，後麵的也急不來。由著時地利吧。”太後鬆開拈花的手指，拍了拍道，“皇上隻給一個妃位，是可惜了。按著在潛邸的位分，怎麽也該是貴妃或者皇貴妃。”

福姑姑取了絹子替太後抹了抹手，“有福氣的，自然不在這一時上看重位分。往後的時間長著呢。”

太後頷首道：“慧貴妃是會討人喜歡。有時候跟著皇後來哀家這裏請安，規矩也一點不差。”

福姑姑道：“照規矩是該晨昏定省的，但皇後和嬪妃們，也不過三五日才來一次。這……”

“哀家住在這慈寧宮裏，便是名正言順的太後，一日來兩次也好，三五日來一次也罷，都不是要事。要的是哀家的眼睛還看著後宮，太後這個位子原不是管家老婆子，不必事事參與介，大事上點撥著不錯就是了。這樣，才是真正的權柄不旁落，也省得討人嫌。”

福姑姑這才笑道：“太後的用心，奴婢實在不及。”

夜來的長春宮格外靜謐，明黃流雲百蝠羅帳如流水靜靜蜿蜒地下，便籠出一個地，由得瑯華伏在皇帝肩上，細細撥著皇帝明黃寢上的金粒紐子，隻是含笑不語。

皇帝本無睡意，便笑，“皇後一向端莊持重，怎麽突然對朕這麽親昵起來了？”

瑯華輕笑道：“皇上隻看見臣妾端莊持重，就不見臣妾也依賴皇上嗎？”

皇帝著帳頂，角含了薄薄一縷笑意，“皇後在後宮一力獨斷，為朕分憂，朕很高興。不過見慣皇後的皇後樣子，兒模樣倒是難得了。”

皇後默然片刻，慢慢笑道：“後宮兒腸多了，難免爭風吃醋的心眼兒多些。臣妾若再不持重，豈不失了偏頗，人笑話？”停一停，心覷著皇帝道，“皇上的意思，是嫌臣妾今早提議讓嫻妃居住延禧宮是有些失當了。”

皇帝略略含了一笑影，鬆開被瑯華倚著的肩膀，“皇後是六宮之主，後宮的事自然應當由皇後決斷。皇後的提議，朕自然不會不準的。”

瑯華心頭微微一驚，不免含了幾分委屈，“皇上這樣，真是低估了臣妾了。難道臣妾跟隨了皇上這些年，還會如幾位貴人一般不懂事，隻曉得爭風吃醋？臣妾不過是以為，皇上近日抬舉慧貴妃，自然是恩寵有加，慧貴妃賢淑安靜，也得起皇上這點眷顧。隻是嫻妃在潛邸時位分既高，子又傲，如今被貴妃高了一頭，難免氣不順，要與人起爭執，不若將放到安靜些的地方，也好靜心些。等心氣平伏些許，皇上再好好賞賜給些恩典就是了。”

皇帝手了皇後的頭發，“皇後思慮周詳。”

瑯華這才鬆了口氣，手攬住皇帝的手臂，笑意盈盈，“臣妾的愚見，怎麽比得上皇上的聖明。往日裏皇上一向稱讚嫻妃慧心蘭，而慧貴妃嫻靜溫婉，怎麽到了今日給嫻妃的封號是嫻，貴妃反而是慧？臣妾卻不懂了。”

有風吹進，帳外的仙鶴銜芝紫銅燭臺上燭火微微晃了一晃，映著拂的帳幔，如水波，明滅不定。皇帝的臉落著若明若暗的影，有些飄浮不定，他的笑影淡得如際薄薄的浮雲。“朕也是隨手擇了兩個字罷了。”他低下頭看著瑯華，“朕囑咐了務府，用心布置你的長春宮，你可還滿意嗎？”

瑯華笑意深綻，仿佛燭火上出的一朵明豔的燭花，“皇上在後宮的第一夜是留在臣妾宮中，便是對臣妾最大的用心與恩典了。”

皇帝輕輕拍著瑯華的肩膀，聲音漸漸低微下去，卻依依著眷與溫，“朕的用心，你懂得就好了。你是朕的皇後，又一向賢惠，後宮的事你打理著，朕很放心。”

因出了喪，也立後封妃，嬪妃們也不再一味素服銀飾了。海蘭一早換了一如意肩水藍旗裝，隻襟袖口繡了星星點點素白花，如人一般，清新而不點眼。自然，這也是一貫的態度。

海蘭照常來候著如懿起，又陪一同用了早膳，才去長春宮中向瑯華請安。

瑯華氣極好，又心修飾過容，換了芙蓉繡折枝蝴蝶花氅①，頭上隻用一隻鎏金扁方綰住如雲烏發，端正的發髻上隻點綴了疏疏幾點銀翠珠釵，並幾朵通草花朵而已。雖然簡單，倒也大方爽朗。一大早二阿哥也被母抱來了，瑯華愈加高興，嬪妃們也不得熱鬧起來，著二阿哥又壯了或是看著聰明伶俐。

唯有嘉貴人金玉妍打量著瑯華一的打扮，笑不話。瑯華一時察覺，便笑道：“素日裏嘉貴人最笑，怎麽今日反而隻笑不話了，可是長春宮拘謹你了？”

玉妍忙笑道：“臣妾是看皇後娘娘上繡的花兒朵兒呢，雖然繡得，可真真是以清朗為，看著清爽大氣。”

瑯華略略正了正襟上的珍珠紐子，含笑道：“嘉貴人一向是最俏打扮的，本宮倒想聽你評評。”

玉妍斜斜行了一禮，如風擺楊柳一般，細細來：“臣妾看娘娘上的滿繡折枝花，像是從前大清剛關的時候，宮眷們最時興的繡法，往往以旗裝繡疏落闊朗的圖案為，用的也是京繡手法，講究的是大氣連綿，富貴吉祥。而時下宮裏最時興的，是用輕的緞料，追求輕盈拂之，往往在袖口襟和裾上多繡花樣，上則花樣輕巧，多用江南的繡法，或用金線薄薄織起，雖然花枝繁，但追求越越好。如今看皇後娘娘的裝扮，真是頗有關時的古風呢。”

眾人聽玉妍娓娓道來，再看自己上旗裝，雖然花各異，但比之皇後，果然是輕盈薄許多。

皇後聽完，不覺歎道：“同樣是穿打扮，本宮一直覺得嘉貴人細，如今看來，果然是個細心人，能察覺本宮的心意。今早起來，本宮查看務府的賬單，才發覺後宮眷每年費製料之數，竟如斯龐大。本宮上的衫雖然繡花，但花枝疏落，又是宮中婢、京中普通匠都能繡的。而你們所穿，越是輕，就必得是江南織造蘇州織造所進貢的，加上織金泥金的手法昂貴，其中所費，相差懸殊。而且後宮所飾，往往民間追捧，蔚然風，使得京城之中江南所來的料翻倍而漲，連繡工也愈加昂貴。如此長久下去，宮外宮中，奢侈風，還如何了得。”

瑯華一句一句下去，雖然和悅，但眾妃如何不懂其中意思，都垂下頭不敢再多言。唯有純嬪不知就裏，賠笑道：“皇後娘娘的是，隻是皇上一向都，先帝與康熙爺勵圖治，國富民強……”

瑯華淡淡一笑，取過茶盞定定向道：“民間有句老話，富不過三代。即便國富民強，後宮也不宜奢華揮霍。否則老祖宗留下的基業，能經得起幾代。不過話回來，純嬪你剛誕下了三阿哥，皇上看重，自然要靡費些也是理之中。本宮不過是拿自己話罷了。”

素心會意，往皇後杯中斟上了茶水道：“可不是呢，昨兒皇後就吩咐了務府，以後哪怕是長春宮的飾，也頂多隻許用鎏金和珍珠，最好是銀或是絨花通草，赤金和東珠、南珠是一點不許用的呢。”

月閑閑一笑，看著手上的白銀鑲翠護甲，“皇後娘娘的話，臣妾自然是聽著了。不比純嬪妹妹，有了三阿哥，話做事的底氣，到底是不同了。”

純嬪雖然單純，但話至於此，還有什麽不明白的。不覺蒼白了臉，下一便跪下了道：“皇後娘娘恕罪，還請娘娘明鑒。臣妾雖然誕下阿哥，但都是皇後娘娘福澤庇佑，臣妾不敢居功自傲，更不敢靡費奢侈。”

瑯華淡淡一笑，“好了，別不就跪下，倒像本宮格外嚴苛了你們似的。起來吧。”

純嬪這才敢起，怯怯坐下。

玉妍很是得意，掃了一眼眾妃，上前一步笑道：“皇後娘娘的話得極是。隻是如今風氣已，別宮裏宮外了，連皇上賞賜給朝鮮的料首飾，也無不奢麗。臣妾聽來往朝鮮的使者起，朝鮮國中也很是風靡呢。若咱們改了關時的飾，也這般賞賜親貴眷或屬國，豈不讓外人驚異？”

這一番話，自以為是極了皇後，也能顧全自己喜好。如懿與海蘭對視一眼，當下隻是笑而不語。

瑯華輕輕啜了一口茶水，方徐徐道：“嘉貴人的話自然也是有理的。皇上怎麽恩賞外頭，那是免不了的。隻是在，咱們深居六宮的，凡事還是簡樸為好。”微微正，“更要的是，如今下安定，咱們也別忘了祖宗關平定下的艱難。咱們為下子的表率，更得時時記著自己的份，事事不忘列祖列宗才是。”

這番話極有分量了，饒是金玉妍伶牙俐齒，也隻得低頭稱是。

月第一個站起來道：“既然皇後娘娘做出表率，臣妾等定當追隨。今日起，不再華服麗飾，一定效仿皇後娘娘，追思祖宗辛苦，簡樸度日。”

瑯華頷首，輕歎道：“本宮一番良苦用心，你們千萬別以為是本宮有心苛責了你們。後宮人多，若人人多花費些，家大業大，總有艱難的時候。”

這時，坐在一旁悶聲不語的怡貴人聲道：“奴婢伺候皇後娘娘多年，皇後娘娘一直不事奢華，直到如今，連襟上用的珍珠紐子，也不過是務府最尋常的那種，連上用的珍珠都覺得太過浪費了。”

純嬪忙賠笑道：“怡貴人從前是伺候皇後娘娘的，自然無事不曉。看來是臣妾們一直太心了，不曾好好追隨皇後。”

皇後笑盈盈看著怡貴人道：“好了。如今都是皇上正式冊封的貴人了，還一口一個奴婢，什麽統呢。”

怡貴人忙恭恭敬敬道：“臣妾謹遵皇後娘娘吩咐。”

月忽地轉首，看了如懿一眼，“嫻妃妹妹一直不言不語，難道不服皇後所言，還是另有主張？”

如懿抬了抬眼簾，徐徐道：“所謂言傳教，皇後娘娘力行，咱們自然隻有聽其言隨其行的份，何須再多置喙呢。”

海蘭亦忙低低道了“是”，又道：“臣妾不敢多言，是怕自己蠢笨失言。所以仔細學著皇後，不敢再多言了。”

如懿微微一笑，“可不是，皇後的意思，就是皇上的意思。咱們好好聽著學著，便是益無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