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竹和映蘭都是阮月微從侯府帶來的婢, 從小伺候,也只聽一人的話。
無論做什麼事,他們都理所當然地站在這邊。
宮人們自不會在這等小事上違拗太子妃。
阮月微帶著兩個婢向園中走去。
楓林中只有一條曲折蜿蜒的小徑, 兩旁疏疏落落地點綴著琉璃風燈, 猶如星河倒懸。
阮月微順著那條小徑往梅林深走,每走一步, 心便跳得快一分,待看到那個悉的影時,的心已如擂鼓。
桓煊一紫云鶴紋織金袍,戴著紫玉冠, 腰束玉梁金筐寶鈿帶,這紫挑人,又織金,若換個人穿, 縱使不難看也顯得俗氣, 可穿在他上,卻越發顯得他如玉山之行, 映照人。
阮月微不自覺地將手輕輕攏在心口,仿佛怕擂鼓般的心跳人聽見。
桓煊有些訝然, 他方才在筵席上與桓明珪那混不吝爭起短長,甚無謂,也不想聽他講自己如何覬覦那獵戶, 便出來走走, 未曾想到會在這里遇見阮月微。
他們與賓只隔著一架屏風,方才他離席,那邊當也聽到了靜,以阮月微謹小慎微的子, 該當避嫌才是。
他掃了一眼后那兩個婢,都是自小在邊伺候的,心中越發不解,故意支開宮人,冒險到這林間來“偶遇”,莫非是出了什麼事?
見到朝思暮想的心上人,本該是意外之喜,但許是狐疑和擔憂沖淡了,他眼中并沒有多欣喜。
“見過阿嫂。”他行了個家人禮。
這聲“阿嫂”,仿佛一針,在阮月微的心上刺了一下,的臉蒼白了幾分,勉強微笑道:“三弟這向可好?”
桓煊想起他這向所做的事,莫名有些難以啟齒。
阮月微三年前便親口碎了他的那點妄想,如今也已經嫁作人婦,他并不虧欠什麼,收了那獵戶,只是他自己的事,與阮月微沒有半點干系。
可他心里還是有些煩躁,沉默片刻方道:“多謝阿嫂垂問,我很好。”
阮月微苦地一笑:“那我便放心了。”
時過境遷再來說這種話,未免有些莫名其妙。
桓煊淡淡道:“阿嫂可好?在東宮住得慣麼?”
他的目落在的玄狐裘上。
這玄狐裘極其稀有,皇帝當初只得了四件,自己留了一件,一件給了妻子,剩下兩件給了長子和次子。
直到他平定安西叛,父親才將自己那件賜給了他。
阮月微上這件,便是太子那件改小的,桓熔對的意可見一斑。
“太子殿下待我極好。”阮月微輕聲道。
抿了抿,垂下眼簾,睫微,琉璃燈隨風搖曳,臉上的影也像水一樣輕輕流,幾乎讓人以為在流淚。
的神也的確是有點泫然泣的意味。
桓煊往小徑盡頭看了一眼,綽綽可以看見宮人和侍來來往往。
阮月微如今是太子妃,就算他不在乎名聲,卻不能讓被人說閑話,這麼多年,維護已了他不自覺的習慣。
“阿嫂保重,我先失陪了。”他作了個揖,便從邊徑直走過,大步向林子外走去。
阮月微轉過,失神地著他遠去的背影,心里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作為夫君,太子的確待很好,自小便在為太子妃之位努力,如今也是求仁得仁,可這些當真就是想要的麼?
在進宮時,太子邊已有好幾個侍妾,各個姿容絕麗,太子納妃時還同時納了兩個良娣。
哪有人愿意一婚,就與這麼多人分自己的夫君?
然而的夫君是太子,連委屈都說不出口。
每當夜深人靜,總是忍不住想起三年前灞橋邊桓煊的話:“若得阿棠為妻,我此生便只守著你一人,絕不看旁的子一眼。”
知道,他不是拿話哄,他是能做到的。
直到如今,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麼。
……
桓煊回到席間,太子凝注他一會兒,出親切的笑容:“上哪里逛了?怎的去了這麼久?”
“就在后園走了走。”桓煊道。
太子便未再說什麼,只是令侍替他斟酒。
夜闌,桓煊起告辭,醉醺醺的豫章王將胳膊搭在他肩上,嚷著要同他秉燭夜游。
桓煊面無表地把肩上的胳膊撣開,向太子一禮,便即出了宴堂。
高邁請示道:“殿下回府還是……”
不等他說完,桓煊便不耐煩道:“去常安坊。”
席散,賓客們陸續離去,太子吩咐侍將幾個酩酊大醉的客人安置妥當,便去了太子妃的寢殿——自從娶過門,十日里總有七八日,他是宿在這里。
眷們散席早,太子生怕妻子已經就寢,沒讓宮人通傳,徑直走進殿中。
寢殿里點了架九枝燈樹,阮月微已經沐浴畢,穿一玉白寢,披了件天青織錦半臂,蓮瓣般的小臉被酒意染上了酡紅。
正坐在繡架前,似是在刺繡,可只是拈著針出神,半晌也沒有刺一針。
“在想什麼?”太子笑道。
阮月微這才察覺有人,眼中閃過一抹驚惶,隨即恢復了平日溫嫻雅的模樣,放下針線,起迎上去行禮。
太子扶住:“早說了你我之間不必如此見外。”
阮月微低眉道了聲“好”,便去替他解大氅的系帶。
不等解開,太子忽然捉住的手。
阮月微一驚,不自覺地出手去。
太子一怔,隨即便仿佛什麼也沒察覺,抬手了緋紅的臉頰:“在筵席上喝酒了?是不是阿姊迫你喝的?就這子,你別放在心上。”
阮月微繃的心弦一松:“妾省得的,阿姊只是心直口快,最是容易相的。”
“那就好。”太子微微頷首。
兩人寬解帶,熄燈就寢。
一番云雨后,太子靜待枕邊人呼吸變沉,起披走到殿外,來侍問道:“今日宴席上,太子妃可曾離開過?”
侍目閃爍,遲疑了一下,低聲音將太子妃行蹤一一稟明。
太子的臉漸漸沉下來。
……
隨隨已習慣了三更半夜人驚醒,但桓煊今日一反常態,沒讓侍來傳話,徑直進了的院子。
棲霞館距清涵院只有一步之遙,但每次都是隨隨沐浴更梳妝打扮停當去那邊侍寢,這還是桓煊第一次踏足這里。
兩進小院藏在楓林中,楓葉已經凋零,林子里沒點燈,是夜濃云蔽天,星月無,到都是黑黢黢的一片。
屋子里點了幾盞油燈,映亮了窗戶,那小屋子便似漂浮在夜空中的一葉小舟,看著有點冷清孤寂。
這樣一座小院,自然和高屋華堂、蘭房桂室相去甚遠。
也不見下人在廊下值候,桓煊蹙了蹙眉,褰簾進屋,只見那獵戶穿著中,外面披著件青布夾袍,赤足趿著布鞋,正坐在妝臺前,由高嬤嬤梳發髻。
屋子里燃了炭盆,但比外面也暖和不了多,那炭是炭,不比他院子里永的銀炭,煙氣有些重,卻莫名有暖暖的塵世味道。
高嬤嬤一見他,吃驚不小,手一松,楊木梳子順著隨隨的長發到地上。
隨隨起行罷禮,撿起梳子。
高嬤嬤道:“殿下怎麼到這兒來了?”
桓煊瞥了一眼隨隨,“嗯”了一聲,他總不能說是自己等得不耐煩了。
高嬤嬤又道:“殿下稍待片刻,老奴給鹿娘子換裳。”
“不用了。”桓煊道。
橫豎也穿不了多久。
“你們退下吧。”他掃了一眼屋里的幾個婢。
高嬤嬤遲疑道:“可是這屋子……”
齊王殿下有多挑剔,沒人比更清楚了,鹿隨隨這屋子雖然也算干凈整潔,但以他的標準,恐怕是不能住人的。
桓煊道:“無妨,在邊關時荒野間都住得。”
這話倒是不假,真的行軍在外,他多惡劣的環境都能忍。
高嬤嬤一聽便鼻酸眼熱起來,在心里將那阮三娘又埋怨了一通,若不是因為,他們家殿下何至于遭這份罪。
眼下他不娶正妃,養外宅,日與這鄉野子廝混,何嘗不是阮月微造的業!
老嬤嬤忿忿地領著幾個婢退到廊下,掩上房門。
屋子里瞬間安靜下來。
桓煊瞥了一眼隨隨上半舊的青布袍子,皺了皺眉:“難看。”
說著便一把扯落:“缺裳穿麼?”
隨隨搖搖頭。
只是舊裳舒服,也穿慣了,高嬤嬤人新裁的那一批,好看是好看,但都是輕羅薄紗,廣袖緩帶,層層疊疊的甚是累贅,穿著只能閑坐,稍微做點活計便勾住這里絆住那里。
只剩下中便順眼多了,桓煊也不客氣,將打橫一抱便向榻邊走去。
床榻很小,一個人睡正好,兩個人便嫌了,帳幔一放下,便沒了騰挪的余地。
兩人像是被裝進了一個仄的箱子里。但狹小也有狹小的好,一點靜、一點聲音都被放得無限大。
這里自是沒有他房里那種熏香的,帳幔被褥上縈繞著一淡淡的香氣,說不上來是什麼氣味,卻像迷香一樣點得他心頭火起,直往里躥。
那榻也不似清涵院的紫檀大床,木頭輕,卯榫也不夠結實,力度稍大些便咯吱咯吱地搖晃起來,聽著便人臉紅心跳。桓煊卻不是個會委屈自己的人,照舊大開大合,比平常還狠。
彼此的早已悉,不多時,他便輕而易舉地將拋到了云端。趁著平復呼吸,他從后抱住,開的長發,把臉埋進頸項間,嗅的暖香:“今日去西市了?”
隨隨微怔,的聲音不像阮月微,所以行這事的時候他不喜出聲,他也從不和說話,這還是第一回 。
隨隨聽他聲音里帶些醉意,但語調卻是清醒的,一時拿不準他是什麼意思,便含糊地“唔”了一聲。
他雙手掐得更:“見了什麼人?”
隨隨心頭一凜,子一僵,莫非是自己的行蹤被察覺了?
桓煊氣息頓時不穩,聲音都帶了點:“放松……”
隨隨道:“沒見人。”
“不說實話。”桓煊聲音里帶了些冷意,長指一碾一牽一提,仿佛在刑訊供。
隨隨呼吸一窒,咬住。
“再給你一次機會。”男人頓住,雙手收,用找到肩頭的箭傷。
他將當作阮月微的替,平日只要一瞥見那道傷,便難免被拉回現實,心生反。
可眼下細細端詳,卻見那養了半年的傷口仍舊帶著微紅,乍一看像朵小小的梅花,映襯著新雪般的,非但不丑陋,還添了一說不出的艷麗。
他知道這樣半新不舊的傷一便會,故意齒輕磨慢蹭,覺到瑟,忽然重重咬了上去,“酪漿的滋味好麼?”
隨隨繃的心弦頓時一松,原來指的是這件事。
桓煊見沉默,將掀了過來,居高臨下地盯著的雙眼,住下頜,用指腹重重地挲:“真把自己當啞了?”
他待算不上好,行那事時肆無忌憚,卻鮮有這樣惡聲惡氣的時候。
那獵戶卻仍舊溫地注視著他,眼里水漾漾的,分不清是淚還是別的什麼。不管他怎樣對待,哪怕口出惡言,也不以為意。
平靜地解釋:“民不識得那公子……”
話音未落,聲音已碎得不樣子。
“本王不曾提什麼公子,”桓煊惡狠狠地折磨,在耳畔嘶聲道,“你又知道了?”
他這是加之罪何患無辭,隨隨不再辯解,只是平靜道:“殿下不讓民出門,民就不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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