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場戲演罷，只覺得有點腸轆轆，便從寬大袖口取出那只皮革背包。

老牛皮制的背包，起來極有質；背包襯繡了一行花“Givenchy”字樣。二十世紀初，路易威登一款風靡歐洲的旅行背包，作：什麼都可以放進去；紀梵希則反其道而行，做了一只“哪里都可以藏進去”。

“哪里都能藏進去”大概就是淮真手里這一只——不過兩只掌大，像個袖袋，拽在手上，立刻可以被寬大袖口掩住，毫看不出來。

淮真看不懂戲，也不知戲究竟演的好不好。從里取出中午吃剩的果脯，小口嚼著，慢悠悠坐在那里打量著戲園子里的人，像參觀歷史博覽會似的，間或捕捉到一點兩點人口易的影子。

已有三名仔在暗中了。那些仔也像淮真一樣，一開始被悄無聲息帶進戲院某個角落里坐下來，這時便會有人去通知事先購買了畫片的堂下眾人以及樓上包間中的看客，關于出售仔所在位置。若想買哪一名仔，便撳鈴喚來那拎竹簍的小男孩，由他帶著寫有價碼的畫片去看管仆婦旁；若再無別的人競價，出價者便以畫片背后所印價碼購得仔。

幾乎每場戲之間的間隔，都會有一名聲線嘹亮的漢子在戲臺旁唱票。前三場戲，均分別有仔被功售出，但皆是底價出售。沒有競價，自然不夠彩。看客們寥寥吆喝兩三聲，又各自嗑瓜子談天去了。

這場戲一共有十二場，算上開場、收場與中場休息，一共十五次停頓。將人口販賣藏在戲里，原也是有講究的。

可到了第四場間歇，唱票人卻沒有出現，空一場，場下霎時“噓——”聲一片。

淮真猜想，大抵是沒有仔販售功。又或者，剩下的仔都賣不出去了。

臨近第五場戲終了，那遞送相片的男一直也沒回來。淮真仍淡定的嚼著果脯，旁那仆婦倒有些坐不住了。

那個說：“這賣不出，可怎麼辦？”

另一個笑：“你傻了吧？這仔本是洪爺欽點給六的媳婦。你看那頭，六坐在那里看著呢。誰敢？”

“看是看著了，可這時侯，六怎麼還有心思看戲？”

……

淮真戲臺上瞥了一眼。這是一場武生戲，那武生在臺上呀呀地唱著一段西皮原板，唱了很長一段時間了。淮真很努力的聽，但仍聽不大明白。視線稍稍往臺后一瞥，突然瞥見那戲臺燈暗一只腳凳上坐著一名青。青臉上抹著濃重的戲妝，整個外形儼然已經在戲中了；坐在那凳上，與戲臺后頭不知什麼人聊著天說著笑，整個人都是松懈的，是個懶洋洋的、頗姿的年輕人。

那武生唱罷這句“俺這里駕祥云速往前進，去赴那金花會恭賀相迎，”，燈漸漸暗下來，便與子一齊下了臺子。幕后那青也了，后退一步，那與聊天的人也漸漸顯半張面孔。

那是個白人。

準確來說，是個頭大耳、紅滿面的中年白人。

那白人在后臺點了支煙，自己卻沒吸，而是遞給了那青。大約因著要上臺了，對嗓子不好，那青推了推，沒接。

突然之間，那青仿佛意識到誰在凝視著。扭過頭，看向二層看臺。

順著的目看過去。視線停駐的地方，端坐著那個眾星拱月、頗氣勢的年輕男人。

淮真視線兩相游移，最后落在青臉上。

演一只妖，一張微尖的臉蛋兒被脂抹得面目全非。但從那一顰一笑的氣質里頭，淮真還是認了出是圣瑪利亞號上那名戲子葉垂虹。

葉垂虹往二層一瞥，轉回臉，沖那白人微微一笑，臉上似乎著點漠然與輕蔑。

二層包廂那人仍一也不，整個人仿佛是靜止的，臉上沒半點表。

淮真突然從那兩人視線的你來我往之間，覺出了一點山雨來之勢。只不過也只看到了些微電閃雷鳴，并不知何時大雨將至。

第五場開場前，那唱票人仍不見蹤影。第六場，武生與青一同登臺了，兩人唱了一段，那頭包間里突然傳來一陣嬉笑。淮真聽出來，是起先打趣的、與洪涼生相的幾名青年。他們中像是有人認出了那青，回想起洪六與的淵源來，紛紛喝起了倒彩來。

立刻有人起哄：“洪六，那小媳婦你若不想娶回家，要不兄弟幾個合計合計，湊錢幫忙替你買了去，以絕后患！”

另一名青年大笑著，唱戲一樣地唱起票來：“洪六不要小媳婦，四百二十五金一次！還有沒有？”

另一人說道：“五百，五百我要了！”

“四百五百的，你們也不嫌丟了涼生爺的人？一千二百整，買涼生爺在舊人面前一個清白！

“這可是洪爺親自挑的人，哪里才值一千二？兩千！”

“你們這些丟人現眼的狗東西……三千！人我要了！”

……

起初淮真還有些信以為真，被那幾名爺鬧的不由攥手頭背包，有些張。

可聽了一陣，也沒見誰真的撳鈴去來那小。淮真這才發覺那爺們原就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主，看洪涼生舊在場，打主意在上頭再唱一臺更熱鬧的。就這麼空口白條的將價從四百二十五鬧到了四千金，淮真反倒松了口氣。

臺下也有人聽不下去了，“看你們這樣熱鬧，要不我也出三金，給諸位爺湊個整？”

一眾人哄堂大笑。

又有人說：“人好好一個小姑娘，若六實在不想娶，不如同我對個半。一來，我兩百金討個干凈媳婦；二來，六折個兩百來塊錢圖個自由清凈，去抱得人歸，豈不一舉兩得？”

有人啐他：“兩百塊買個媳婦，劉阿大你想得可真！”

立刻有人起哄：“我兩百零五塊，比劉阿大多五塊！”

“我出二百五！六你考慮考慮我！”

眼見著這折戲將要終了，有人竟拿著三百金，當即站起來：“我攢了三年攢夠這三百金，一直小心翼翼隨帶著，只怕丟了。我出洋三年，啥也不缺，就缺個陪睡覺的媳婦兒。六，您若不愿要這姑娘，不如您虧個百來塊，我立刻找補剩下的。您若覺得虧了，等我攢夠剩下百來塊，立刻還給您。您就說答不答應吧，若是應，我立刻將那唱票小過來——”

下面一群男人哄笑起來：“周高坤，你想娶媳婦想瘋了？”

周高坤面紅耳赤：“我娶個媳婦回家，溫香玉的抱著摟著，怎麼也比你們每月花去三五金上館強吧！”

有婦人都聽不下去了，啐了口，罵道：“這些腌臜男人，既想娶媳婦，又想撈便宜，想得倒。”

這出戲半年才能上演一次，倒也不是次次都能這麼彩。不過有現好戲可看，倒沒有幾位觀眾肯放過。這戲里一共三個角，一個在臺上面唱著九尾仙姬的西皮搖板，不彩倒說不出，現下倒沒什麼人在觀看了；一位坐定在二層包廂，看起來像是了戲似的，凝神屏息，臉上看不出個喜怒；還有一位主角兒……

有好事者往看臺后頭那一紅妝的新娘看去，一時間都愣住了。

這一位盛裝出席，卻茫茫然盯著戲臺，一臉的事不關己，連眼神都是靜止的。

只有一張殷紅小，不時在幽暗的里了，像是某種哀艷的言又止。

有人試圖從臉上看出悲傷來，便都從椅子里站了起來，探頭往后那包間看去。但稍稍看了一會兒，幾乎都大跌眼鏡。

那微微著的小，并不是覺得哀傷，更不是要訴說什麼。

一粒小小的事，經由一只涂抹了蔻丹的白皙手指，慢慢放進里，細細嚼，復又吐了出來。

這時人們才發現——竟然只是在嗑瓜子。

這時第五場戲已經唱罷，歇場休息的時間到了。

臺下男人們還在爭執著到底能不能同洪六合計合計，將這仔折一些價賣給自己。除開那周高坤，甚至還有人當了真，開出了比周高坤高出三十金，總計三百三十金的價格……

極有人注意到，那唱票的壯年男人再次登了臺。

后臺鑼鼓一敲，眾人聽得那唱票人唱道：“淮真，四百二十五金，一次——”

淮真拍拍沾了瓜子屑的手，拎著背包，剛準備站起來走人。

就在起那一瞬，見對面包廂。那男人轉了轉脖子，拾起一張畫片端詳起來。

而后，他移開畫片遮擋，視線不偏不倚落到淮真臉上。

淮真心里咯噔一跳。

他在比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