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罷飯，羅文尋來一張安樂椅在樓上打個盹，夫婦兩人自有一番代，便去了里面那樓。

淮真實在也不算困。剛躺下，便聽見窗戶外頭一陣來勢洶洶敲門聲。

篤篤篤，篤篤篤——

敲門人渾厚有力，著一口強弱分明的腹式音：“開門，趕開門！”

淮真起去，從窗戶探頭往外看。四五名著深藍警服的高大白人警察齊齊將那掩的雜貨鋪圍攏，一下一下重重敲上去，幾分鐘時間，將半條街鄰居都吵得走出來看熱鬧。

萬眾矚目下，那門“嘎吱——”一聲，開了條，出一張略微水腫的黃臉蛋。黃臉蛋眼白往上翻了翻，諂一笑，“軍爺早啊，軍爺好早啊。”

“中國婊子，今日列行清點戶。上月你們老母沒在，現在把出來。”

“老母，哦，老母還在睡覺……”

不及回神，白人警察一個大掌，連人帶門板，靠著蠻勁一氣兒掀開。雜貨鋪開一張漆黑大，堪堪能容幾個警察進去。一進去，抬腳將一扇扇掩的房門踢開。雜貨鋪里霎時猶如飛蛋打，人、男人的驚聲響一片。

兩名約莫十二三歲的白人年趁溜出來，一邊跑，一邊正了正歪歪扭扭的領結，將在外頭的花頭強行塞進腰里。

外頭看熱鬧里頭有人笑個不停：“慢些跑，基督學校十點才開課，晚兩分鐘老師不會罰站——”

幾分鐘后，那幾名警察大獲全勝，從樓上拎下來十四名戰戰兢兢的。警察尖著嗓子沖樓上大喊：“老母，你再不下來，不怪我們將們都帶回警局去了。”

孩子們一聽，伏在地上嗚嗚大哭；另幾警察躬，一只只給地上手腕上上鐐銬。上到第四只，人群外頭走進來個花白頭發漆黑唐裝的中年男人，一走過來，人群自然讓開一條道；黑唐裝后頭跟著個綠排扣襯衫，滿頭亮晶晶首飾的中年婦，正是那不知去哪兒了的老母姜素。

警察一見，噢一聲，笑容滿面道：“洪先生，早上好！”

黑唐裝也不打招呼，背對著淮真，不知說了句什麼，拱手一請，便將一眾警察連帶十四仔請進雜貨鋪中去了。

一眾街坊領居見狀，便知沒好戲可看，霎時作鳥散。

沒一會兒，警察們接連走出雜貨鋪。最后出來那一位，朝里頭說了句，“洪先生都來了，那麼這件事在我們加州警署當然不是大事。但是這次聯邦警察局來了許多人，要是他們查到戶里每幾個月就多三五十個來路不明的黑戶，連我們也免不了責。這次來，我們也算是給洪先生提醒一下。”

幾個警察走到街上，姜素立在雜貨鋪門口，揚一揚手，“再見警，請去上海飯店吃早餐，請寫我的名字不用給錢。”

“臭婊子，”警察低頭暗罵一句：“去他嗎的詭計多端中國老母。”

姜素立在雜貨鋪頭，待警察走沒影了，回屋里去，搬出一張積了塵土的木板出來，上頭寫了什麼，尚看不大清楚。

擺好招牌，往街這頭看了看，快步走來，一下一下撳響樓下銅鈴。

淮真心想，來了。

輕著步子走到樓梯拐角，側耳一聽，果不其然聽見：“恰好洪爺在，將那仔一齊帶過來吧。”

羅文上樓來時，淮真已經立在樓梯口，抻了抻服，像是等很久。

清澈的眸子里平靜淡漠，臉上無半點波瀾。羅文抿了抿，沒說什麼，轉下樓。

自有一刀。

淮真跟了上去。

經過那雜貨鋪門口，低頭掃一眼，見那積塵的木板上標著價碼。

一月二十四日新鮮到貨，市價——

蝦米三分一磅

大米一元一袋

……

仔五元一磅

邁過門檻，黑的外間屋子里堆滿麻袋，滿屋充斥著一麝香與石楠混雜的氣息；右側一排小小房間，此刻屋門都打開，三五仔聚在門口，看一看淮真，低頭竊竊私語。

左側木梯通向二樓。淮真走在姜素與羅文中間上了樓，見十四名正坐在樓道間角落里哭泣。

姜素腦袋大的很，暫時不想搭理這幾個不識時務的哭包。只看了一眼，帶著兩人徑直穿過二樓長廊，推開盡頭屋門。

屋里燈幽暗，臨床放著一張竹椅。那花白頭發黑唐裝的中年人坐在上頭，后一個子正給他捶按肩膀。他閉著眼，看上去并不怎麼。

姜素進來喊了聲，“洪爺，人給您帶來了。”

洪萬鈞沒睜眼，也不答話，抬抬手，們都進來。

那屋子暗，淮真只覺得涼颼颼的。三人在洪萬鈞對面依序坐下，等待他發話時，淮真總忍不住去看他搭在竹椅上的手。

這人已經上了年歲，形干癟，皮長滿褶子，臉上點綴著些許暗沉沉的斑點。獨獨那一雙手，白皙十蔥管，像從未過歲月剝蝕。兩手無名指與小指上，長而彎曲兩截長指甲，修剪得極為講究，竟比手指還要長。淮真突然想起，這兩截尾指指甲代表著手的主人養尊優的地位，是貴族的象征。這古舊的習俗，竟在遙遠太平洋西海岸的唐人街得到如此好的保存。

洪爺冷不防的開口了，聲若洪鐘，中氣十足，“講不講英文？”

姜素道：“這仔書都未讀過，講什麼英文？只會講廣東話……國語似乎也懂一點，但是不知上哪學的，講的怪難聽的。”

洪萬鈞嗯了一聲，又緩緩問道，“你什麼名字？”

淮真回過神來，輕聲說道：“季淮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