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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宮繚亂》第27章 立夏(5)

見了是萬不能當做沒看見的, 嚶鳴忙上前蹲了個福,說:“干阿瑪, 嚶鳴給您請安了。”

輔政大臣之首的薛尚章, 老姓薛尼特氏。那個姓氏曾經是草原上最果勇的一族, 什爾干之戰中,殺得僅剩九人,照樣平一個旗。很長一段時間里, 提起薛尼特氏, 就有令敵人聞風喪膽的功效。

如今雖從龍關多年,但骨子里流淌的那種倔強和驍勇, 從來不曾熄滅。薛尚章是標準的蒙古漢子, 膀大腰圓, 生得極其彪悍。有時候他并不是真的要將你怎麼樣, 但那雙鷹一般的眼睛,和洪鐘一樣的聲量,都會讓人有即將被拆吃腹的不安

還好深知并沒有傳他的相貌, 但脾氣和他有七分相像, 過于剛正,憎也分明。有時候嚶鳴有些想不通,自己怎麼能和深知為知心的朋友,想來是彼此需要取長補短吧,自己缺乏深知那份決斷, 深知的圓當然也略輸一段。

嚶鳴對于這位干阿瑪, 說多絡談不上, 但因為他是深知的阿瑪,尚有幾分親近知心。以前跟著深知上他們府里小住,也去請安,薛公爺常會說上兩句家常話,也會有個笑模樣。因此別人如何將他說得十惡不赦,嚶鳴卻從來沒有真正覺到過。

昏沉,檐下牛皮紙燈籠的穿黑暗,照亮薛公爺的半邊臉。他點點頭,什麼話都沒說,只是靜靜看著,忽然微哽了下,匆忙轉過頭去。

嚶鳴心頭狠狠被撞了一下,知道他看見,想起深知來了。雖然對權力的,驅使他把唯一的兒推進了深淵,但事到如今,他心里也還是會痛。

當初深知和說起宮中歲月,曾那樣毫不掩飾地恨過阿瑪,深知走后,嚶鳴也覺得應當歸咎于他。可如今在宮里遇見他,那種喪之痛還未從他眉眼間消散,他必須如常當值,繼續維持這種騎虎難下的傲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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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的背微微有些佝僂了,他不像納公爺,平時懂得保養自己。納公爺一年四季蟲草當零兒嚼,早中晚三頓羊,哪怕羊死絕了也得想轍給他弄來。就這麼的,他還天天抱怨家里人不夠,要上外頭找人給他子扦腳……薛公爺早年在軍中出生死,是實權派,也是實干派。大馬金刀的歲月里橫過來,沒有那麼細的要求。

“干阿瑪,您要保重子。”這時候不能多說什麼,見了也唯有多行兩個禮罷了。嚶鳴又沖他蹲安,挎著食盒邁過了隆宗門。

松格怕,用力樓了摟的胳膊。勉強笑了笑,偏過頭瞧一眼,薛公爺目送,等走出隆宗門上燈籠照的范圍,才轉回軍機值房。

真傷心,嚶鳴見著他,就想起深知。雖說如今自己被送進這虎狼窩,也是他一手促,可當真要恨,也得瞧著深知的面,那個人終究是留在世上最親的人。

隆宗門到右門,距離不算很遠。松格抬頭瞧了眼,提醒:“主子,這就要到了。”

嚶鳴嗯了聲,站在門前等松格上去通傳。門外的人上下打量,問:“哪個宮的?都下鑰了,干什麼來了?”

松格呵了呵腰說:“諳達,咱們奉太皇太后之命,來給萬歲爺送小食,還請諳達費心通傳。”

宮門上了鎖,要辦事就變得非常困難,一重接著一重的關卡,必須經過逐層通報才能最后開啟。守門的說等著吧,門傳出一串底皂靴踩踏青磚的聲響,噠噠地,往遠去了。隔著緋紅的大門,有人在后邊喁喁低語,不多會兒就聽見說“落鎖”,然后小富從里頭迎出來,就地打了個千兒,“姑娘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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嚶鳴噯了聲,“主子這會子安置了麼?”

小富說:“哪兒能呢,時候還早得很呢。主子才從乾清宮回來,也就前后腳的工夫……姑娘快別在外頭站著了,進來吧。原瞧著是您,不等通傳就該開門才是,可宮里規矩重,還請姑娘見諒。”說著看見手里的食盒,笑道,“您這是給主子爺送荷葉粥來了?先頭主子還說今兒酒膳膩得慌呢,可巧您就來了,倒像約好了似的。”

嚶鳴只是笑,因為除了笑,不知道應該怎麼應付這位皇帝跟前得寵的太監。想了想道:“熬粥時候長,等摘了荷葉一應收拾好,已經到了這會子。”

小富的話里依舊慶幸滿滿,似乎能來就是好的,“不礙,主子爺勤政,不到子時且不能安置。往后您走,要是下了鑰,就打發人上月華門值房里找奴才來,奴才夜只管看守養心殿門,天天兒都在里頭上夜。”

嚶鳴點點頭,說了聲謝。

晚上夾道里死一樣的寧靜,天上月亮也白慘慘的,照得這世界有些凄惶。嚶鳴思量了再三對小富道:“我把食盒遞給您吧,您替我往前送。時候這麼晚了,萬歲爺正忙公務,見了我又得停下……”停下,不也費工夫麼。

小富卻笑得訕訕,“姑娘別難為奴才,宮里旁的都好傳遞,唯獨這進的東西,必要一人一送到底的。這麼著既是疼了奴才,也是為了您自個兒,畢竟出了岔子,渾也說不清不是?”

嚶鳴聽了沒法子,只得著頭皮進了養心門。

正殿里燈火通明,因著皇帝要辦事,十幾支通臂巨燭燃燒著,把殿宇照得亮如白晝。皇帝才剛在案前坐下,折子沒打開,筆也擱在筆架上未蘸墨。只是正坐著,仿佛在等自投羅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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嚶鳴走幾步上前,把食盒到三慶手里,自己退回堂下地心兒,掖起兩手給皇帝蹲福請安,“稟萬歲爺,奴才奉老佛爺旨意,來給萬歲爺送荷葉粥。這粥是奴才的手藝,什麼都沒擱,單是粳米和荷葉熬的,給主子開開胃。若是不得主子口,還請主子恕罪,奴才下回學好了本事,再做了孝敬萬歲爺。”

三慶揭開蓋兒,一陣清香撲面,里頭白玉的小盅里盛著碧綠的粥,是瞧著,就知道吃口應當不差。底下人送了銀針來,他把針放進盅里,略等了會兒見一切如常,便呵腰往上呈敬。誰知才遞到一半,皇帝抬手退了,三慶頓了下,重新端著八寶托盤,低眉順眼侍立在了一旁。

嚶鳴此時有些彷徨了,照理說是太皇太后送的,皇帝就算不喜歡,總要略進一口領了太皇太后的。結果他竟連瞧都沒瞧一眼,反倒把視線定格在了上。

心里發虛,背上冒冷汗,嚶鳴怯怯地,把頭低得更低了。天威難測,誰也不知道皇帝接下去有什麼打算,連一塊兒進來的小富都有點懵,遲疑地瞄了瞄三慶。

可怕的沉默,殿宇里只有更滴答的聲響。嚶鳴聽見心在腔子里用力地蹦跶,跳得那麼快,幾乎續不上來氣兒。最怕的就是這樣,有話不說,鈍刀割般的消磨。時候長了就想,要殺要剮給個痛快吧,好好的來送粥,不知道哪兒又了逆鱗,尋了這位天下之主的晦氣。

輕啟了啟,試圖打破這種寧靜,可又窩囊,到了邊的話又咽了回去。了不得今兒一夜就代在這里吧,后還有鄂奇里氏,皇帝總不好一氣兒把給殺了。皇帝有耐憑什麼沒有呢,便踏踏實實在下首站著,洗干凈脖子等著迎接他的雷霆震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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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嚶鳴。” 皇帝終于說話了,那聲兒真涼,像拭過刀鋒的雪。

嚶鳴有種撥云見日的覺,真奇怪,聽見他出聲兒,反倒讓鎮定下來。恭敬呵腰說是,“奴才聽萬歲爺示下。”

皇帝又沉默了下,淡聲道:“朕問你,你當真得過癥麼?”

嚶鳴略怔了怔,沒想到這件事又讓皇帝惦記上了。八是今天的羊燒麥下了他的臉,沒讓他一天一屜子惡心的計謀得逞,所以他開始尋的釁,下定決心把的老底翻出來了。

逃避選秀那可是重罪,自己吃掛落兒還是其次,要一點,會連累阿瑪,沒準兒奪爵降級也未可知。嚶鳴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究竟應當怎麼辦才好。照理說到了年紀沒進宮,這事宮里心照不宣,沒想到皇帝會拎出來,就為找的不痛快。

沒法子,既然問起了,逃也逃不掉。跪下說是,“奴才得過,若非如此,早該進宮來伺候主子了。”

皇帝對的死鴨子嗤之以鼻,“既然得過,就該有瞧病的大夫。你說說,那個大夫姓什麼什麼,家住哪里。朕即刻命人把他傳進宮,再替你診治一回,誰讓你今兒吃了羊,說不準又要發作。

嚶鳴斟酌了下道:“那大夫是游方的,京城待上一陣子,就往南方去了,五湖四海到游歷,從來沒有個準地方。萬歲爺這會兒我說出他的去向,奴才說不出來。”

結果這兩句話徹底惹惱了皇帝,他砰地一拍案,桌上文房蹦起來老高。這忽如其來的響嚇碎了眾人的心肝,養心殿自到外呼地跪倒了一片,個個扣著青磚簌簌發抖。

嚶鳴也慌神了,這程子皇帝專給上眼藥,但礙于大局尚且不會將如何。今天究竟是怎麼回事,竟好像要拿這件事做筏子了。大約是有了新的對策,可以不必再忍耐這種非分的安排了吧!

進來多久了?到今兒恰滿四十日。過起來真快,一眨眼就這麼長時候了。如果皇帝尋了由頭讓出宮……不知海家有沒有說上新的人家……

唉,也是瞎想,把前額抵在冰冷的地面上,這麼張的氣氛下,竟還能騰出腦子來胡思想。

“萬歲爺恕罪。”喃喃說著,“奴才不知哪里冒犯了主子,還請主子息怒,千萬別氣壞了圣躬。”

可惜皇帝并不聽這些廢話,他只是狠狠咬著牙,沉冷笑道:“你是因何宮的,你應當知道。在太皇太后跟前討好,也保不住你的命。朕最恨你這樣猾的人,多看你一眼,都朕心頭火起。滾出去!”他說,“朕倒要看看你究竟會不會犯病。上外頭頂磚,沒有朕的令兒,一輩子不許起來!”

嚶鳴頓時惘惘的,腦子里也沒多大想頭,因為進宮到今兒,到的禮遇頗多,這本就不合理。現在也好,皇帝發話懲治了,眼下是比較倒灶,但從長遠來看似乎不算太壞,至斂了彩,不那樣扎人眼了。

從容磕了個頭,說:“奴才領旨,謝萬歲爺。”然后站起來,卻行往后退,退出了養心殿明間。

松格還在地上跪著,聽見里頭皇帝的怒斥,為主子急得眼淚長流。見主子從里頭出來了,慌忙站起來攙扶,里囁嚅著,含淚看著

嚶鳴倒沒什麼,還有閑心四顧,“這里哪兒有磚啊?沒磚我頂什麼呢……”在墻兒前等著,直到里頭送出來一塊硯臺,然后毫不為難地擱在頭頂上,挑個地方就跪下了。

松格在邊上陪跪,吸溜著鼻子問:“主子,這可怎麼辦……”

嚶鳴跪得比做學問還認真,合眼道:“別說話。”

養心殿里的皇帝因沒了常用的硯臺,得打發人上庫里去取,這當間兒閑著的時候瞥了三慶一眼,三慶立刻趨上前,把荷葉粥獻了上去。

小富更懵了,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兒,既要降罪,又喝人家做的粥,圣心真是愈發難以揣了。難不是不想當著姑娘的面進吃的,才把人送去跪墻兒?這麼著好像說不大通,萬歲爺也不是那麼胡來的主子。

德祿手里托著一只歙石銅鍍金龍紋匣進來,里頭裝一方暖硯,小心翼翼擱在了案上。小富和三慶依次退出明間,里頭有管事的伺候,他們只需回自己職上候命就是了。

小富腳下徘徊著,悄悄給三慶使了個眼。三慶朝西墻下看了眼,拉小富進了卷棚。

“怎麼的?”小富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呀?”

三慶聲道:“先前從乾清宮出來,瞧見隆宗門上了。”見小富還糊涂著,湊過去咬耳朵說,“嚶姑娘和薛蠻子照了面,姑娘給薛蠻子請安,正落了主子的眼。”

小富哦了聲,“原來是這麼個事兒……”

萬歲爺還是很忌諱齊家二姑娘進宮的緣由的,畢竟不是尋常選秀,總帶著點無可奈何的味道,因此見二姑娘和薛尚章私下見了面,萬歲爺難免大不快。不過更深層的原因有沒有呢,想是有的吧!宮里人多,眼睛也多,今兒見了誰,和誰說上了話,要不了一時半刻就會傳到前。萬歲爺這是在為姑娘擋煞麼?好像有那麼點兒意思,又好像沒有……小富是個驢腦子,他覺得真要這樣,那萬歲爺也不是那麼厭惡嚶姑娘嘛。但不厭惡,又怎麼能罰人頂磚呢,明明有好些法子,犯不上真格兒的。

當然,后來他看見硯臺里特意研好的墨,因傾斜順著嚶姑娘的臉頰流淌下來的時候,他就發現是自己想多了。一直笑嘻嘻的嚶姑娘這回終于哭了,因為這墨會滲理,得花上兩天工夫才能徹底清洗干凈。是老佛爺邊伺候的,這麼一來沒法見人了,姑娘對自己臉面的看重程度,遠比對膝頭子高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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