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去了一家理發店。

理發師年紀不大，偏偏下上留著一撮小胡子，顯得不倫不類的。

他問我，“先生想要剪什麼樣的發型，要燙還是要染，我們店的價錢最公道，一分錢一分貨。我的手藝也是很不錯的，許多客人理過一次，以后回來還是找我……”

我即使打斷他的喋喋不休，“我要把頭發剃。”

“剃？”理發師一時愣住，手都不，“一頭發都不要？”

我點頭，重復，“一不要。”

他訕訕笑，“這位客人真是與眾不同，其實頭也是今年的流行趨勢，上季米蘭時裝展上也有模特頂頭走T臺……”

“我只是要到林寺拜師出家，希方丈到時看到我的誠意。”我沖他眨眨眼。

理發師終于閉他的，飛快幫我剃好頭發。

走到前臺錢，一路吸引眾人目。

一出門就與凜冽寒風狹路相逢，整顆腦袋曝風中，好似被人掀開腦殼向其中倒冰水。

不得已，路過百貨大樓時進去買了一頂線帽戴在頭上。

趕在傍晚之前回到醫院，先去見孟斯齊。

下帽子向他展示自己最新發型，開玩笑，“以后你可省下鏡子，自我腦袋上即可得到清晰倒影。”

孟斯齊駭笑，“即玉，你這是做什麼，怎麼把頭發全都剃掉？”

“反正不久頭發都要掉，與其看著它們一縷一縷的卡在梳子里，不如現在來一個痛快，凌遲才是最可怕。”

我的治療安排在明天，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準備好。

孟斯齊正在看x片，聽這話，啼笑皆非的說，“結束治療之后頭發仍會長出來，甚至比之前更加濃黑亮，你可放下一百個心。”

自然是要長出來的，不然病人痊愈之后永不之地，從上到下拔不出一，那怎麼？簡直是要生去死。

“掉的頭發可以長回來，那麼如果一個人心死呢，心可以再出一顆嗎？”我忽然問。

孟斯齊即刻察覺不對，他放下手中片子，問我，“你今天有見過誰？”

我默然不語。

我害怕在他面前暴我的難堪。

見我不答，孟斯齊嘆口氣，他說，“心不會再長出一顆，因為沒有誰的心會死。只要你仍活在這世上一刻，心就不會死。”

他過鏡片靜靜看我，“有時候你以為心已灰，但它只是傷，而時間會讓傷口痊愈。你的心沒有死，它仍在你口鮮活跳，強健而有力。”

我口，是，仍有力的跳，尚不到說死的時候。

我低頭看他放在桌上的x片，森森一片，找出人部。

我對孟斯齊說，“x何等強大，幾乎要視一切，卻也無法看人心。”

他笑笑，說，“人心是太過復雜的東西，有時一個人自己也未必看得清。我有一個男病人，友舉家移民國，要和他分手，第二天便在醫院查出有腫瘤，如聞晴天霹靂。打電話給前友作最后道別，方聞訊，在電話一頭痛哭，反倒要他安。”

“這人當真萬分倒霉。”有與我一拼之力。

孟斯齊卻輕輕搖頭，“其實他只是良腫瘤，作個小手切除即可。結果出來那天，他前友陪他一起，我告訴他們一切平安，那孩子當場大哭起來，捉著病人的胳膊說，‘我再不要離開你。’我的病人惆悵，勸，‘簽證都已下來，不要再說傻話。國很好，你不要一時任。’那孩子凝眸看他，說，‘國有不好，彼不外乎藍天白云天大廈，到了那里未必多添三年壽命，這些日子我俱已想的清楚，我不能承失去你，我要留下來。’他們兩個去年奉子婚，我收到請帖。”

“一對幸運兒，因禍得福，皆大歡喜。”我慨。

“你可認識張明堂？”孟斯齊問我。

“他又是誰？”

“本城有名富商，現下住在本院頂層，發現時已時日無多。”

我在腦海中仔細搜尋一番，記起父親隔壁病房有一名張氏，我在頂層呆了多日，從來只見特護出，鮮見親友探。

“張氏昏迷之前未來得及立下囑。他育有三兒兩，此時正是各大報紙熱點人，自家兄妹同室戈，為多得一分財產不惜將自己親哥親妹置于死地，可憐老人尚未土，已被忘得一干二凈。”

我唏噓。

“我曾邀參加張氏聚會，那時一家人和樂滿，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哪知會有這樣一天。”孟斯齊同樣慨然，“人的心就是如此不可捉，不到最后一刻，絕不撕開最后面紗。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自古如此。”他嘆息。

我被他表唬住，“咄，什麼知人知面不知心，你這哪是在安我，簡直在嚇我。”

他卻對我笑，“我又沒有說要安你，我只是想要告訴人心復雜，你自己也未必看得清，不要這麼早就蓋棺定論。至你該給我一個機會。”

我又被他。

晚上陸青繁來醫院探父親，見到我的新發型，兩條眉扭在一起。

“你又在搞什麼鬼？”

我頭頂，“我預備皈依我佛，永伴青燈古卷，你意下如何？”

半字真話沒有。

陸青繁看我的眼神要似要把我吞進去。

他問我，“父親況如何。”

“他醒著的時間已經很，好在夢中無痛苦。”

陸青繁走到床邊，父親閉著眼，角還有一笑意。

“他不必再握著別人的手，”我說，“他現在很快樂，比他過去的十多年所有快樂加起來都快樂，他擁有一切，但最后能他幸福的不過一場夢而已。人有時所求不過這麼多而已，只是自己并不知道，反而緣木求魚，去徒勞追求許多其他不必的東西。”

陸青繁默然不語。

離開時他忽然問我，“你與何厲之間到底怎麼一回事？”

我愣住。

“他趁裴家多事之秋，暗中頻頻對裴氏產業手，裴何兩家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我猜這次的事與你有關。”陸青繁說。

我聽了頭痛，忍不住扶住額頭，“我會盡快找他說清楚。”

未曾想何厲也是這樣拿得起放不下的人。

陸青繁凝神看我一會兒，“不，你不要再和他見面，這件事我能解決。”

“這種時候因為我給你添這麼多麻煩，真是抱歉。”我向他說。

“有空道歉，不如一開始就一點，別去招惹不該招惹的人。”

我垂著腦袋聽他教訓，這件事是我有錯。

一個人可以一生天真稚，沒有錯，但若因其天真連累周圍他人，那麼便是錯。

任何事都不可無所顧忌。

傷害自己，咎由自取；牽連他人，罪該萬死。此乃真理。

陸青繁忽然輕輕嘆口氣，“你臉不好，要注意休息。”

我抬起頭，想從這張悉臉上捕捉一閃而逝的，但面前依舊是那個疏離淡漠的陸青繁，他冰涼漆黑眼底無半點芒。

我也并不覺得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