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裴家時，陸青繁匆匆追出來，他將一張我與他年時的合照放到我的手上，我翻過來，背面寫這一行潦草的數字，是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我從未見過，想必是他私宅電話。

“裴即玉，你若后悔，可打這個號碼找我。”他這樣對我說。

好像早已預見我最后的結局。

我最恨他這副然一切的表，所以最后窮困潦倒，走投無路，寧愿自賤價到夜總會作侍應生，也不肯回去。

裴即玉這一生，可以同任何人妥協，但永永遠遠不會在陸青繁面前表現后悔。

我不會給他機會再朝我出那樣憐憫而嘲諷的表。

我寧愿在噩夢中沉淪一生，也不要他對我說，你不要再做夢。

所以，我不后悔。

這是裴即玉最后一點點可悲的自尊。

睜著眼過完后半夜，幾乎將自己一生回憶完畢。

還好夠短。我自嘲。

突然發現我這一生，不過咎由自取，心太過懦弱，貪不屬于自己的溫暖，盲目追求不可能的，甚至不惜學飛蛾以赴火，最終落得灰飛煙滅的下場，真真怨不得別人。

只有到這種時候，我才能看清自己。

多麼天真，多麼任。一夢二十年，這下真到該醒的時候了。

推開臥室門，孟斯齊已準備好早飯，他坐在餐桌旁等我，冬日清晨的過玻璃窗輕輕落在他的肩頭，他整個人似沐浴在圣里的瑪利亞，解救眾生于苦難。

我坐到他對面。

“昨晚我不該帶你去那種地方，是我考慮不周，教你到驚嚇。”他先向我道歉。

“不，該道歉的是我，讓你遇上那麼不堪的場面。”不是他的錯，“我沒跟你說過，我先前同何厲走在一塊。”

“我也沒有向你坦誠我的份，我其實是孟家長子。”

呵，孟家。

怪不得他一介小小醫生能被邀請到如此高級的酒宴上，原來他是孟家公子，天寶酒店隸屬其旗下財產，如何能不邀請主人出席。

其實經過昨夜，我已有所懷疑，但被他本人說出口，我仍不吃驚。

孟家的大公子竟在本市一家小小醫院作腫瘤科醫生，真是天大新聞。我略略知道其中原因，很久以前曾聽父親偶然提過，孟母早逝，留下兒子與后母不合，一直被祖母收養。

父親也是因著這個原因一直不肯另取，他不肯辜負母親。那時還暗中可憐那孟家大公子，沒想到原來竟是孟斯齊。

說起來，孟父另娶新婦時我還在場，不過只有七歲大小，后來并不記得，都是別人告訴我的。

“我們倆互有瞞，這下扯平，誰也不欠誰。”我說。

我倆都笑。

我突然擔心，“何厲會不會找你麻煩？昨夜他態度很不好。”

“你對我要有信心，他不能把我怎麼樣。”他說。

也是，他雖是個小小醫生，終究頂著孟家大的頭銜，何厲不會傻到去他。

我忍不住想，如若當初，他也知道我是裴家爺，會不會對我真心一點。

只要那麼一點，裴即玉足夠幸福。

我要的這麼，可算貪心？

下午時，接到陳爾信電話。

甫一接通，便是一陣大罵，“裴即玉，你是聾的麼，過這麼久才接我電話！”

我將他手機遠遠拿離耳邊，等他平靜緒。

“發泄完了？”我問。

“你還敢氣我！”陳爾信怒氣未消，可見還需三分鐘順暢呼吸。

“算了，同你這種人生氣也是白搭。”他似無奈，“你下午有空否，我請你喝杯下午茶。”

我正心煩悶，于是欣然應約。

下午一點半，我準時趕到商業區那家名為“無國界”的咖啡廳，溫暖氣息迎面撲來，陳爾信早已坐在那里等我。

我打著哈欠走過去，“該合眼打盹的時候，你約在這時分明存心折磨我。”

“現在這種時間只有豬才蒙頭大睡！”

陳爾信招來侍者，替我了一杯曼特寧咖啡。

“約我出來作什麼？”我問。

“敘舊不可？”

“何舊可續？”我反問。

我才不信他鄉遇故知這一套，他會約我出來追憶異國往昔？

他出奇的沒有罵回來，只是看著我，吞吞吐吐似有話說不出口，半天竟吐出一句話，“裴即玉，這些年你過得好不好？”

我眼睛瞪得如銅錢大小。

他這是在關心我？

呀呀，真是活見鬼，難不他被游魂野鬼附了，大學四年，與他明嘲暗諷槍舌劍，只聽過他咒我不得好死，幾時聽過問我一句好。

他竟問我好不好！

我驀地打了個寒戰，一不祥之涌上心頭。

“干嘛約在這里見面，咖啡這麼苦。”我顧左右而言他。

“那是因為你沒有加砂糖！”

這才是正常的陳爾信。

他深吸一口氣，才能接著說下去，“我與表妹的丈夫的弟弟約在這里，商談離婚事宜，我人生地不，請你來幫我看一下。”

我聽他說中國話頭痛，“外國人，那是你表妹小叔子。”

他聳肩。

“男方鐵下心拋棄我表妹，今日是來談條件。”他說，“可惜我表妹什麼都不要，只要男方回心轉意。”

“‘我為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負心若此！’”我嘆氣。

陳爾信皺眉，“不要同我說古文，我聽不懂。”

“唉，外國人，說什麼你都不明白。”我又嘆氣。

世上只多傷心霍小玉，卻無一任黃衫客，去問一問那負心李郎，你究竟為何辜負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