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瓷修復室外頭站了一圈人。
“哎呀,你看看這個花,開得多好。”邵華背著手仰著頭,目不轉睛地看著一樹的杏花。
“嘿,也不知道當初是誰說這里頭的樹不是宮種的就是太監種的。”
“您這也太記仇了吧,哪輩子說的話記得這麼清楚。”
孫祁瑞哼了一聲,拿著茶缸子走了。
“邵老師,”竇思遠冒了個頭出來問,“我聽喬木說您家那片胡同要改規劃?”
“是,等今年十月,我跟鄭老師都要搬家了。”邵華應下來。
“那需要幫忙您吱聲,”竇思遠一笑,“我幫您開個車搬個家都沒問題。”
新家定在北四環,住在胡同里的這幾位現在就著手張羅了。邵雪要高考顧不上幫忙,鄭素年又不常回來,就一個游手好閑的張祁被使喚得夠嗆。
說起邵雪,那眼睛5.2了十多年,上高二那年竟然近視了。郁東歌不讓戴形眼鏡,只能買副細圓框架在鼻梁上。
“邵雪,”張祁又控制不住自己了,“你知道你戴上這眼鏡像什麼嗎?
特像我們學校那教導主任,四十多歲更年期提前,燙一小炸頭,逮誰罵誰。”
邵雪沒搭理他。最近要升高三,他們班吊兒郎當慣了,被學校新配了個專門帶畢業班的班主任。四十多歲的中年人,說什麼都聲嘶力竭的,站在班門口啞著嗓子吼:“看看你們這懶散的,有點高三學生的樣子沒有!”
邵雪看不順眼,跟底下說單口相聲:“這不還有仨月呢嗎,一天到晚睜眼說瞎話。”
“邵雪,”老師剛從前門走到后門,站在坐最后一排靠門的邵雪邊,“你怎麼這麼好使呢?你出來跟我聊一會兒。”
邵雪連著被針對了幾天,干什麼都提不起神。
三個人走到胡同口,正趕上張姨在收拾鋪子。
張姨也跟他們住一條胡同,在這兒賣了十幾年的夾饃了。丈夫早逝,二十五歲就守了寡,一個人開了家小店面拉扯孩子長大,順便養活了半條胡同的雙職工子。這幾個孩子都是看著長大的,連誰的忌口都記得一清二楚。
“阿姨,您這干什麼去啊?”邵雪有點驚訝,把手搭在的柜臺上。
他們這幫人最近早出晚歸的,好久沒來這兒買過東西了。鋪子里的家都空了,鍋碗瓢盆收進編織袋里,場景莫名蕭條。
“還干什麼呀,”笑笑,“這兒不是要重新規劃嗎?我得走啦。”
“那您這是要去哪兒啊?”邵雪一下急了,“您不就住這兒嗎?”
“回老家唄。”笑笑,“我丈夫死了十幾年了,我住在老房子里還能圖個念想。現在我不走,還圖什麼呀。”
仨孩子從小就吃做的燒餅和稀粥,一下難過得說不出話來。張姨看他們眼神不對,又停下手里的活過來安。
“我就想悄悄走,你們仨知道就得了,可別跟家里人說啊。”
“為什麼不說啊,”邵雪有點不樂意,“好歹也送送您。”
“送什麼呀,到時候再哭一通像什麼話。尤其是你媽,到時候就算我不哭,也得把我招哭了。”
邵雪覺得張姨說得沒錯,現在就想哭的,何況是郁東歌。
張姨看他們仨還不走,趕揮手轟他們:“快走吧,別跟這兒看著我。
現在外面什麼店沒有啊,那麥當勞、肯德基不都比我的燒餅好吃?走吧,走吧。”
大馬路上車來車往,張祁和鄭素年蹲在路邊看著邵雪發愁。他們倆打小就怕邵雪哭——一哭起來誰也攔不住,什麼時候哭累了什麼時候算完。
“張姨走了你就哭,回頭我和素年也得搬,你怎麼辦呀?”張祁坐馬路牙子上盤起看。
“你可別招了,”鄭素年從小賣部買了包紙巾出一張糊臉上,“快,多大人了,大馬路上哭這樣。”
“我看也不哭張姨,”張祁皺著眉,“高考力大,發泄一下得了。”
“就、就、就是,”搭搭地說,“我哭一下也不行、行啊,你就是不如人家、人家上p大的。”
“嘿,,我是不如人家張祁。”鄭素年本來抑郁的,瞬間被這句話逗樂了,“邵雪,你不能現在發愁績就天天捧張祁啊。他這還沒上p大呢,他九月份一學還了得啊?”
邵雪冷靜了一下,把哭意了,總算平靜下來。
三月份的太,照在人上暖洋洋的。街上沒什麼人,邵雪把直了,手把發繩扯了下來。
“哎,你們記得小時候嗎?”張祁突然說,“當時這條街還沒這麼寬呢,就一小馬路,咱們仨從公園下來就來這兒買北冰洋,然后站路邊比誰喝得快。”
“是,邵雪每次都最慢,”素年笑了,“氣得直哭,你說有什麼可哭的。”
“你們倆也好意思,兩個男的欺負我一個,我還最小,講不講理啊你們。”
站起來,長發垂到腰間,跟瀑布似的在太底下來去。
“那店還在吧?被你說得我又想喝了。”
鄭素年也爬了起來:“還在,我去買。”
玻璃瓶,瓶上印著藍白的北極熊。邵雪拿過來晃了晃,站在馬路牙子上,對著太舉起來這瓶串起往事的橘子汽水。
“我敬張姨,祝一路順風。”
“那我也敬,”張祁站直子,比邵雪高了一個頭,“敬咱們這條胡同,敬胡同里所有的叔叔阿姨。”
“瞅把你們能的,一北冰洋還喝出茅臺的氣勢了。”鄭素年覺得他們倆稚,但也忍不住把瓶子舉起來,“那我就敬咱們的年,敬所有往事,敬……嘿,邵雪你怎麼先喝了!”
含糊著說了一句“這回我要贏”就給嗆住了。鄭素年笑得差點丟了瓶子,趕給順氣。
“那都是二氧化碳,你逞什麼能呀。”
咳了半天總算緩過來,一泡沫,搖搖晃晃站起來,又一次舉起了瓶子。
“不行,得干了。”
“那就干吧。”
春三月的太下,氣泡零星地浮上水面,在瓶口發出細小的裂聲。
他們的笑聲和十多年前那三個孩子追逐打鬧的聲音重疊起來,把時間與空間都模糊掉了。
02.
“邵雪你快點行不行?”郁東歌站在胡同口中氣十足地喊,“就等你,一群人都在這兒等你。”
“我這不吹頭發嗎?”邵雪急得直跺腳,拿巾隨便呼嚕了一下頭發,著就跑了出去。五月的早晨氣溫還涼,一頭鉆進車里,接著打了個哆嗦。
“您是我親媽嗎?人家當媽的都怕閨著涼,您倒好,這一個催命。”
“那怪我嗎?”郁東歌瞪一眼,“婚禮都要遲啦。人家喬木特意挑這五一放假辦婚禮不就是考慮你們幾個上學的嗎,你遲到像話嗎?”
“哦,我放假您不放假?我昨兒復習到半夜一點多今天六點您就給我薅起來了,我邋里邋遢地去您臉上有啊?”
“你們倆別吵啦。”邵華坐在副駕駛座上,煩得回頭一人瞪了一眼,“這麼好的日子,吵什麼吵。”
好日子,是大好的日子。傅喬木和竇思遠這婚禮辦得人猝不及防,請柬收著的時候大家都是一愣。
“你們年輕人就是雷厲風行。這不今年開春才正經談,五月份就要結婚啦?”
“嗨,”傅喬木有點,但臉上的笑是真明,“我們倆認識多年了,還在乎這些。況且您幾位不都要搬家了嗎,我們想趕在走之前辦了得了。”
竇思遠家離得遠,兩家人一合計,都說是北京這邊辦一場新郎那邊辦一場。
酒店找的是三環一家專門做婚慶的,大堂金碧輝煌,打老遠看過去就上檔次。
“你看看人家現在結婚多講究,”郁東歌“嘖嘖”嘆,“我嫁你的時候有什麼呀,婚紗都是租的。”
“咱們那個在當時也是高規格了。”邵華不樂意聽了,“家、電哪樣缺了你的,矯。”
傅喬木站門口迎賓,穿了件大紅的旗袍,襯得白如雪。邵雪一步三蹦地走上去拉著的手傻笑,目在那復雜的頭飾上流連半天。
“快別看了,”傅喬木笑著說,“就這一,早上三點多起來盤頭化妝,可把我折騰壞了。”
“真好看,”邵雪拉了拉頭側的穗,“什麼時候我也能穿這麼一啊。”
“那還不是一眨眼的事,”拍拍邵雪的臉,“到時候你就知道辛苦了,這結婚就是罪。”
“嘿,你這話說得我不聽了啊,”竇思遠一下從門后面冒出來,“多好的事的哪門子罪呀,我怎麼覺得那麼高興呢。”
他側了,鄭素年跟在后面也冒了出來。鄭素年個高,穿著西服襯得肩寬長,打遠一看稱得上一個宇軒昂。
“思遠哥,你這伴郎沒選好,”邵雪一臉愁人地著他們倆,“比你年輕比你帥,你一會兒離素年哥遠點。”
竇思遠氣得一拍手:“我看出來了,你們倆就在這兒等著給我添堵呢。”
賓客坐了滿滿一層樓。竇思遠雖說家里親戚來得,但這邊認識的同事和長輩都請到了,大學同學也坐了起碼兩桌,場面極其熱鬧。張祁和鄭素年坐在靠邊的一張小桌子上,看見邵雪便揮手把過來。
“你可來得夠晚的,”張祁嫌棄地看著,“迎親都沒趕上,直接到大堂了。”
“你是不用高考,站著說話不腰疼,昨天幾點睡的呀?”像沒骨頭一樣癱下去,“素年哥,你不是伴郎嗎,不用準備啊?”
“那有什麼可準備的,一會兒我過去就行了。”他說著湊近邵雪,有點意味深長地挑了下眉,“你看孫師傅,人家才得準備。”
回頭一看,孫祁瑞拿著份講稿,著肚子在臺底下左搖右晃。
“喬木姐讓自己師父當證婚人,可把老爺子張壞了。一段詞背了一早上,急得腦門子上全是汗。”
“是嗎,那我可得期待一下。”邵雪有點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樣子。
婚禮正經在走流程。司儀請的是喬木一個在廣電做播音的高中同學,比婚慶公司自帶的檔次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邀請證婚人上臺的時候,底下幾個相的同事都笑起來。孫師傅腆著肚子,又清了清嗓子,朝臺下起范兒地揮了下手。負責音響的員工得了手勢一點頭一鼠標,王力宏去年剛出的《大城小》就回在全場。
這歌挑得也應景。可不是嗎?這麼大的城市,他們的喜歡多小又多不顯眼。
兜兜轉轉好多年,最后總算沒有錯過。
孫祁瑞又比了個手勢,歌聲漸小,他從兜里把那張稿紙拿了出來。證詞是他用以前的文言文改的,他看不慣現在的結婚證詞,三言兩語潦草了事,白話俗得讓人不屑誦讀。
他清了清嗓子。
老人穿越了大半個世紀的聲音,在新千年的歌曲聲里悠悠地響起。
“韶華眷,卿本佳人。值此新婚,宴請賓朋。云集而至,恭賀結鸞。
“兩姓聯姻,一堂締約,良緣永結,匹配同稱。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綿綿,爾昌爾熾。謹以白頭之約,書向鴻箋,好將紅葉之盟,載明鴛譜。此證。”
與此同時,《大城小》的音樂又一次回在禮堂之上。
“烏黑的發尾盤一個圈/纏繞所有對你的眷/隔著半明門簾/里說的語言/完全沒有欺騙/屋頂灰瓦片安靜的畫面/燈火是你麗那張臉/終于找到所有流浪的終點/你的微笑結束了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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