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檢校驗過蘇晉手諭,說道:“都察院的柳大人來了,正與尚書大人在律令堂議事,人且等。”
蘇晉應了,打算隨他去值事房稍歇片刻,不期然一只手從旁側出來,將攔了一攔。
來人是個矮胖墩子,生得一臉福相,朝蘇晉笑道:“敢問閣下可是應天府衙門的蘇知事?”
他著六品鷺鷥補子,比蘇晉足足高了兩階,卻不曾擺譜,眉目間還含著謙卑之。
蘇晉恭恭敬敬回了個禮道:“正是。”又請教來人姓名。
原來這矮胖墩子姓陸,時任刑部員外郎,正是當日奉柳朝明之命,給蘇晉送死囚的那位。
聽聞蘇晉是來跟刑部沈尚書回話的,陸員外略一思索,道:“這樣,蘇知事您不必等,我這就去請尚書大人的意思。”
說著,也不等蘇晉客氣,風風火火地走了。
沈拓正審閱仕子鬧事的涉事衙門與人員名錄,外頭有人通報說京師衙門的蘇知事來了,沈拓筆頭作一頓,掀眼皮看柳朝明一眼,回了句:“請吧。”
柳朝明端的冷靜從容,仿佛沒聽到什麼聲兒一樣,沈拓忍了忍沒忍住,才問:“這個蘇知事,可是當年老史一眼看中,再三叮囑你照拂,你驅車去追卻沒趕上,將事攪黃了的那位?”
柳朝明一副不為外所的樣子,端起茶悠悠道:“怎麼,尚書大人還記得這事?”
沈拓“嘿”著笑了一聲:“如何記不得?那幾年提起朝廷后生,老史無時無刻不在夸你,說你從容有度又殺伐果決,唯獨這一樁辦得不夠利索,氣得史他老人家幾日咽不下飯。”
柳朝明啜了口茶,不說話。
沈拓又道:“后來他老人家還找我想轍,我能有甚麼轍?吏部的通文遞過來,皇上已批了紅。”說著,搖了搖頭道:“當真可惜了,我記得他中進士那年才十八,文采斐然,懷錦繡,儼有你當年風采,便是給個榜眼,乃或給個狀元也不為過。還是皇上看了眼他的年紀,生生嚇了一跳,這才將他的名次到了第四,就是怕此子鋒芒太過招來橫禍。”
柳朝明一時默然,蘇晉中進士時,他不在京師,后來關于的種種,也不過道聽途說。反是那日在風雨里初見著,倒并不曾有傳聞中的絕世風華。
他本還惋惜,以為五年的挫敗與磨難,已將此子上的鋒芒洗盡了。
直到仕子鬧事的當日,一是地朝他走來,跪在地上向他請罪。
鎏金似的斜暉澆在上,淬出令人心折的,刀鋒履地之聲仿佛劃在錚錚傲骨之上。
柳朝明這才覺得是自己看走了眼。
也許是初見那日,秦淮的雨太細太,將人世間的一切都隔得朦朦朧朧,竟不曾見,當立在烈火斜里,連眸中蕭索都是傲雪凌霜的。
陸員外又是請又是迎地將蘇晉帶到了律令堂外。
待蘇晉見過禮,沈拓道:“你來得正好,老夫正整理鬧事當日的涉事衙門和名錄,有幾個問題要問你。”
蘇晉應是,將沈拓的問題一一答了。
沈拓聽后,在公文上刪添些許,這才罷了筆,說道:“先頭傳你,是為了解鬧事當日的形。不過兩日前,老夫收到一封帖,里頭藏著一篇策論,那送帖人說,正是你的筆記,你看看可是?”
帖上鏤著紫荊花,果然是早前給任暄的那本。
蘇晉曾是進士,又嘗有文墨流于市井,筆跡是賴不掉的,只好稱是。
沈拓抬手往案上一拍,呵斥道:“你好大的膽子,老夫聽聞,這道策問可是翰林每月策諸位殿下的題目,你老實代,這是為哪位殿下代寫的?”
其實蘇晉此番前來,正是為招認代寫的罪狀,招來晏子言與對質晁清的案子。
依任暄之言,代寫一事之所以被查出來,是在十七殿下那頭撕開了口子,已然昭昭于世了,可聽沈拓之言,仿佛并不全然了解。
莫不是太子殿下有意為朱十七瞞?
既如此,何以不直接將傳去東宮私詢問罪呢?平白招來刑部,豈不自相矛盾?
蘇晉一時想不出因果,兩相權衡,只得道:“代寫一事不假,還請尚書大人治罪。”
也不提是哪位殿下。
沈拓“哼”著笑了一聲,指著蘇晉道:“這廝還嚴。”說著,忽然擺了擺手,道:“罷了,老夫手里頭的案子多得是,沒閑心理會你這種蒜皮的小事。”又對柳朝明道:“此人好歹是個從八品知事,犯了綱紀,你都察院合該管管,此事你接過去罷。”
蘇晉本是俯跪在地的,聽了這話,不由慢慢直起子,一臉困地將沈拓著。
甚麼意思?難道是要放一馬?
沈拓的確是要放蘇晉一馬,他先前問柳朝明的一番話,也是想試探都察院對蘇晉的態度。
柳朝明有個“任憑風吹雨打,我自巋然不”的子,在這一任七卿(注1)之中,雖十分年輕,心里頭卻像裝了個千斤墜,這也是老史致仕后,保舉他做左都史的原因。
可方才提起蘇晉,柳朝明竟出乎意料地走了一刻神,可見是自覺愧對老史,虧欠蘇晉得。
沈拓從來奉行秉公執法,當年也跟老史并稱為“鐵面菩薩”,而今年事已高,后生可畏,“鐵面”二字傳給了柳昀,自己卻跟自己那花架子兒子學會了視無睹得過且過的道理,也罷,且任這些后生折騰去吧。
沈拓當即一拍案,端出一副要攆人的架勢:“還愣著做甚麼,我刑部的地板跪起來格外舒服些麼?”
蘇晉一頭霧水地被沈拓連罵帶攆地趕出了刑部,心中并沒有松快些許,反是此行的目的落了空,刑部手諭已被檢校收了回去,下回再進宮,只能是去都察院領板子的時候了。
二十大板打下來,也不知自己可還有命走到詹事府。
蘇晉實以為當下機不可失,立時就往東宮(注2)的方向走去。
“站住。”后傳來一聲冷喝。
蘇晉回過頭去,也不知柳朝明何時也從刑部出來,手里還拿著那本紫荊花帖,冷著臉問:“就這麼不死心,還要去找晏子言?”
蘇晉俯首道:“大人誤會了,下頭回來刑部,一時迷了路,走錯道了。”
柳朝明道:“迷得連南北都分不清麼?”
蘇晉說不出話來,將子彎得低了些。
柳朝明又道:“我看你的傷是好利索了,不如先去都察院,把你的二十大板領了。”
蘇晉做了個拱手禮,將腰彎得更低,已然是請罪之姿。
柳朝明沉默著盯了半晌,覺得老史縱有伯樂之慧,難免一葉障目,只看到蘇晉的錦繡才,卻不見此人的巧言令起來著實可惡,一時也不想跟廢話,吝嗇地說了兩個字:“跟著。”
蘇晉跟柳朝明走了一段路,卻并不是承天門的方向,而是東宮。
在心里揣了幾分,不由意外地問道:“大人這是要帶下去詹事府麼?”
柳朝明沒言語。
蘇晉又道:“下多謝柳大人。”
柳朝明驀地折轉,舉著手里的紫荊花帖,面無表地看著蘇晉道:“不必謝,正是為審你才領你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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